杨凝式的壁上书写 | 喻军
1.
杨涉系唐朝末代宰相,身处丧乱之世,不断活得如履薄冰。拜相之日,全家也无一丝喜庆气氛,倒像是落难似的哭做一团,是一桩蛮黑色诙谐的工作。墨温篡唐之际,杨涉对家人说:“吾不克不及脱此网罗,祸将至矣,必累尔等。”确实,以杨涉的身份,其时既“闪辞”不得,又“躲匿”不克不及,有些事还非得他出头具名不成。后来墨温登基,须有个前朝献玺仪式以充门面,便属杨涉的份内事务。献吧,很可能被扣一顶压力山大的帽子;不献吧,天然不乏替代的人选,但自家长幼的人命恐堪虞。那时杨凝式诘问父亲道:“大报酬宰相,而国度至此,不成谓之无过,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别人,保富贵,其如千载之后如此何?”语气铮然,年纪不大即了然“死后骂名”的相干。不外杨涉只用了四个字便把儿子给镇住了:“汝灭吾族。”杨涉何出此言?实因其时的情形,前朝臣子栖身的街衢里巷早已密布墨温的暗探,可谓隔墙有耳,人皆股栗。杨凝式一听此言,深感骇然,据说当天就变得疯疯癫癫,从此以无师自通的演技,佯狂充傻示人。“杨风(疯)子”那个绰号,即由此得来。
杨涉后来玺照献,官照做,摇身一变,又当上了后梁的宰相。杨凝式做为宰相之子,仕途之外别无选项。令人讶异的是,他一仕进就来了个横跨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曲至老死。起初屡次因病离岗,是个位阶不高的闲官,且从不与人争名夺利。加之常日里脾气狂诞,老是稀里糊涂,看上往不像是辅世牖民之才,故而对谁都构不成威胁。所以得了一样好:即使说错话、办错事,同僚们也不予计较,还经常为其摆脱。我想,那和杨凝式打小受其父亲影响有关,他深知“顽强是惹祸之胎”的事理,故早早就把名利“放下”,以求乱世自保。有意思的是,他固然“屡请致仕”,竟还一路官至少傅、少师及太子太保的高位。
说其实的,杨凝式的父亲杨涉与史上诸多能吏诤臣比拟,只能算是通俗人物。杨凝式承父亲衣钵,虽也为本身披挂了一身似癫非癫的庇护色,却也晓得进戏不成太深,出格不克不及辱没本身的一手绝活:书法!即使后人对他父亲有所不放在眼里,却不克不及不仰起头来,高看一眼他的毛笔字,且把他定位为五代至宋初最鹤立鸡群的大书法家。苏轼不只称杨凝式为“书之俊杰”,“字迹雄杰”,本身每写完一幅字,若旁看者一致喊好倒未必自得,倘被夸一句“颇得杨风子神韵”,那是能美上几天的,可谓妥妥的一枚杨凝式的“迷弟”。许是哪儿痒挠哪儿吧?出自苏门篱墙的黄庭坚,在教师的《冷食帖》跋后语中,就特意提到有“杨少师笔意”如此。另有“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一句,使苏轼能否见过那段跋语成谜,后人也未敢妄断。我想黄庭坚之所以那么说,不纯为讨苏轼的欢心,他曾“遍看僧壁间杨少师书”,称其“无一不造微进妙,当与吴生(道子)画为洛中二绝”;又说“由晋以来,罕见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似乎大令尔”。对杨凝式的书法艺术实属实心认同,而非随人美丑。
由此能够看出,黄庭坚与苏轼在对待杨凝式书法上可谓品尝趋同。苏门另一大书家米芾,也曾提到“唐末书画甚卑,惟杨景度(杨凝式字)行书与颜鲁公壁坼屋漏附和”。可见有宋一代大书法家,无不合错误杨凝式上溯二王,深得颜鲁公、张旭、欧阳询神韵的书品推崇备至。故宋以后,常见“颜杨”并称,后人每提杨凝式,总以“承唐启宋”、“由唐进宋一大枢纽”誉之。
2.
杨凝式却有一样怪,喜好拎着墨桶,游走遍地,向壁而书。虽说题壁并不是杨凝式初创,却在他那里集了大成。《旧五代史》说杨凝式身段瘦削矮小(体蕞眇),却乐于处置墙体署书如许的重体力活,也算强人奇事。至于有人说宋江在浔阳楼包间白墙上题诗惹祸,和《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不着边际,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于壁上,以及神行太保戴宗“挑唆”宋江在大牢里拆疯都是受了杨凝式的启发,虽有几分神似,权当笑话听即可,又没法咨询施耐庵在情节处置上能否以杨凝式为原型。然题壁的事,在杨凝式那个“标杆”呈现之后已属常见,苏轼的《题西林壁》就是在庐山西林寺壁上的自书自诗。后来开展到文人每至一地、每揽光景,必先赏识壁上的诗文,加以诵读、传抄。周邦彦《浣溪沙》词中说道:“下马先觅题壁字,出门闲记榜村名。”其时很多无名诗人都想通过墙上题诗那一招,谋取名家的青眼以凭附增价。王安石、晏殊等各人均曾做过那方面的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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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书法行为艺术或曰题壁的缘起,见白墙便手痒的杨凝式虽非开创者,却无疑为开派前驱。昔时洛阳诸多名刹,为求杨凝式的墨宝,不是先探听他的润格,而是尽可能地多刷几道白墙。那雪亮的光线,远远便能牵引杨凝式的目光,以致不招自来。来了也没二话,饱蘸浓墨挥笔即书。据说内容光怪陆离(他文摘也好);字体七颠八倒(还有很多“造字”);签名八门五花,什么“杨希白”、“希维居士”、“关西老农”等,似乎有意模糊本身的面目,纯以书艺示人。然鸾翔凤翥间,他的才思、翰墨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不知写完最初一笔时,会否紧跟着来一个很帅的掷笔动做,然后再仰头咕咚咕咚畅饮一大口。但能够想象的是,他的四周,必然看者争睹,饮彩不停。
仙人起居法帖
今天杨凝式的传世纸本仅剩《韭花帖》《仙人起居法帖》《夏热帖》《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等寥寥数件,那必定不是他做品的次要形造,原因不过乎他的大量精品力做,皆随它们的载体即一堵堵白墙的颓圮而埋没殆尽。可能杨凝式昔时也没想过传世不传世的问题,他沉浸于书写过程,自得其乐,一俟落成,便拎着墨桶往下一堵白墙挥洒往了。那恰好是最为本实和地道的艺术家类型。说到传承,不由为杨凝式和中国书法史捏了一把汗,倘无那几帧存世的函牍,杨凝式可能率会无闻于后世。或有人拿王维反诘,其并没有一件切当的实迹传世,不照样被冠以“南宗开山祖师”(董其昌语)和中国文人画的千古宗师吗?那是因为源流差别,比拟于王维所处的盛唐,杨凝式明显处于相对弱势的五代。他只能在承续中求开展,不成能越出唐人书法的界域与之等量齐看。那即是王维没有任何传世实迹(有历代仿品和托名之做)而能成立,杨凝式却只能凭藉那几帧函牍跋语而幸存于中国书法史的原因。
让我们看看杨凝式必定无存的“墙书”事实有几:据《书小史》记载:“西洛寺看二百余所,题写几遍”,那可是200余幅署书啊!假设换做纸本,即使传播个三五幅下来,都是书法史上罕有其匹的巨造!现在,当我面临收录着杨凝式存世函牍的图册,不由感慨一个本已在墙体上被“放大”的杨凝式,千年以后,只能收缩于寸楮之间。当然,擅写大字署书的杨凝式,通过几帧小字,至少证明了他大、小字皆佳的超卓才能。况且关于书法艺术的评判,其实不以尺幅大小做为要素,那从古代传播下来的诸多书法实迹和贵重摹本中可见一斑,大多尺幅不大,却成为书法史优势神遒逸的神妙之品。杨凝式虽曾表达过生平不喜函牍,然而今天的鉴赏者,却仍然被那几件幸运存世的高程度书迹所感动、所服气,并以此为参照,重塑了阿谁在寺院壁墙间纵情挥洒的杨凝式。
3.
我曾屡次摹仿那几件法帖,纵然字数少得同情,却可品耐咂:《韭花帖》的楷法变欧体而上逃王右军,系杨凝式最为重要的存世做品。原为罗振玉购躲,影印于《百爵斋躲历代名人法书》中,现已不知所踪。
古时常有翰札往来一类随意写就的书品,内容多为日常琐事,正因而,才写得自由自在、浑然天成。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鸭头丸帖》、陶弘景的《瘗鹤铭》等。杨凝式的《韭花帖》也不破例,亦属书法史上罕见的垂世名做。字数不多,无妨照录:“午睡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状。”工作其实微不敷道:杨凝式“午睡”醒来,腹中颇感饥饿,刚巧邻居(或友人)端来一盘韭花,还有切成薄片的羊肉。杨凝式下箸尝之,觉得味道鲜嫩爽口,不只疗饥且解馋。正所谓秀秀士情一张纸,杨凝式品尝后,不由踱至案旁做书。和历代重要法帖一样,《韭花帖》的内容,不是什么高头讲章、诗文辞赋,乃是一通言简意赅的谢帖。实得好好感激那位近邻啊!你以两样简单的食物,间接培养了被称为“全国第五行书”的稀世珍品。
韭花帖
另有《韭花帖》两件摹本,一为清宫旧躲,曾列进《三希堂法帖》,现躲于无锡博物院;一为高士奇躲本,现躲于台湾兰千山馆。对照三件《韭花帖》,专家们得出罗振玉躲本为杨凝式实迹的结论。此帖风气规整谨严,裹束有致,用笔沉实,神韵当在晋唐之间。出格疏朗的分行规划,计白当黑,笔饶拙趣,深具空灵松秀之美,有别于传统章法字距较密的传统。后来董其昌加以揣测,深得法乳,于字距摆列、行距间隔方面悉心体悟,构成本身特殊的书风。上海博物馆前几年举办过一次“董其昌大展”,我曾两次排长队进内看展,隔着防护玻璃赏识到诸多董其昌的书法实迹。很多大字做品字距、行距宽疏,偌大的尺幅写不了几个字,说句打趣话,其实是有点“浪费”好纸。打趣回打趣,得认可那就是董其昌从杨凝式那儿承传下来的一种形式美的表现。
卢鸿草堂十志图跋
让我们顺带对杨凝式的其他传世书法做简要的勾勒:《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实迹早已失传,今人所见,传为李公麟摹本。有颜鲁公沉稳凝练、收放自若、张弛有度和大朴不雕的风气。规划差别于《韭花帖》,而是疏能走马、密不通风、大小相间和侵让有据。整幅而言,枯笔的运用与《祭侄稿》稍似,但往其激愤刚烈而不见圭角,益显使转天然,沉着适度。
至于《仙人起居法帖》和《夏热帖》,前者提到一种推拿摄生术;后者记述因气候炎热,送给寺院僧人一种名为“酥蜜水”的饮品兼致问候。风气均为“颠草”、“佯狂”一路,不无张旭、怀素错落洒放、吞吐恣横的意态在内,可感知杨凝式的感情释放和心里律动。可惜间有残阙,品相破损,个别字难以辨识,足见传播不容易。
杨凝式生活于唐末五代那个中国汗青上相对紊乱的期间,以他如许的家庭布景,若处在平和世道必属安享承平的豪门看族,但世变频繁的时代,却极大摆荡了他的保存地基,也按捺了他的用世之心。于是,他不问世事,疯疯癫癫,口不臧否人物,出言缥缈玄远。但那其实不意味着他心灵停摆、激情覆灭。他的向壁而书,即是借助一副既酣畅又苦涩的翰墨,为本身的心里世界找一敞亮的出口。或许他本身都没有意识到,如许的书写体例,在无形中生生把书法创做与传统文人的书斋式兴趣做了切割,以植进墙体的庞然形造和飞扬气象,张大了翰墨的唤吸和吞吐才能,抵近了书写所能到达的表示极致。固然那其实不能改动传统书法最根本的书写款式,也不如镂版、石刻那样能够动态传布,而只能通过行人的立足阅读、传抄赏识加以静态展现,却也使它不再受限于一幅缣素、一札手卷或一对楹联之类的承载形态,也不再固执于纸寿千年、代代有绪的传承途径,而更多地表示为一种艺术本性的醒觉。
做者:喻 军
编纂: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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