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三更，庙里来了一个女子
文/唐俑
那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
01
宋高宗绍兴四年。
有个名喊柳宣教的官人，本籍温州永嘉县，固然年方二十五岁，学问却不错，没有五车，也有四车。
柳宣教从小父母双亡，鳏寡孤独，无依无靠，后来做了高判使的上门女婿，再后来科举及第，被授宁海军临安府府尹。
老婆高氏年方二十，既有伶俐又容貌肃静严厉。
得官不到一年，柳宣教带了老婆和一个名喊赛儿的仆人，告别岳父岳母，光临安贵寓任。
来光临安，安设完毕，柳府尹来到衙门，承受参拜。
其他该来的人都来了，只要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玉通禅师未到，柳府尹大怒：“此秃无礼！”命人拿来问功。
各寺住持都为其辩白：玉通禅师乃古佛出生避世，在竹林峰修行五十二年都没下来过，一切应酬都是门徒出头具名，请相公不要勉为其难。
柳府尹固然不再对峙拿人问功，心里却很不兴奋，竟然在公宴上把一个请来陪酒、名喊吴红莲的女子喊到一边，低声吩咐她明天往水月寺，不吝一切手段整一整玉通禅师，事成之后不单有重赏，还准她从良，不然定功。
红莲不敢不容许，回往后和她娘筹议了一夜，筹议出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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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第二天日近中午，吴红莲一身重孝，手提羹饭，快到水月寺时，正巧风雨高文，她便来到庙门下，倚门而立，等人喊她进往避雨。
曲到天快黑了，才有一个老僧人出来，红莲道了个万福，老僧人却问她天那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他要关庙门了。
红莲登时泪如雨下，师父同情同情我吧，小女子住在城里，今天是丈夫的百日祭，小女子往祭奠，不意下起大雨，而城门已关，回不往家了，请师父告知长老一声，容留小女子在此过一夜，否则山君非食了我不成。
红莲说完拜倒在地，怎么也不愿起来，老僧人忙喊她起来，他帮她往说就是，红莲那才道谢起身。
老僧人关了庙门，把红莲领到他的卧房，喊她稍等，赶紧往长老禅房禀告长老，也就是玉通禅师：“师父，有一城里女子，出城祭奠丈夫，为风雨所阻，有家难回，意欲借宿一晚…”
玉通禅师说那是与人便利，有什么不成以呢，就让她在你房里留宿吧，明天五更打发她走就是了。
老僧人回来说知，红莲千恩万谢，然后在老僧人房中板凳上坐了，老僧人把门窗关好，回到房中，在土榻上和衣而睡。
老僧人辛勤了一天，倒下便睡着了。
03
水月寺建在一个桑菜园里，四面都无人家，寺里原有两个小僧人，但都化缘往了，所以平静得像无人一般。
熬到二更时分，红莲起身来到玉通禅师房边，只见房里挂着一个琉璃灯，灯光亮亮，禅师在禅椅上打坐，固然透过窗子看到了红莲，但没理她。
红莲乞求玉通禅师慈善为怀，救度她一哈，禅师说你不是有留宿的处所吗，不要来打扰我！
红莲在窗外拜了几十拜，假设是磕头，早就把头磕凹了——长老慈善，天冷地冻，小女子衣衫薄弱，冷得要死，请长老开门，借两件衣服给小女子避冷，说完哭了起来。
玉通禅师本就心软，心中想到，她说的也是实情，若死在我门口，那可欠好玩，何况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走下禅床，开了槅子门放她进往，取了一件禅衣给她，照旧在禅床上打坐。
红莲得了禅衣却不走，突然捂住肚子，说她肚疼，并且疼得很，快把她疼死了，玉通禅师不睬不理，陆续打坐。
04
接下来，红莲像一个淘气捣蛋的孩子，似乎有意与禅师做对，哭哭啼啼地一会儿靠在禅师身上，一会儿倒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坐在他身边，一会儿又站起来，哀声喊痛。
也不知闹了多久，玉通禅师末于不由得问她：“小娘子你到底哭啥子？哪里痛？”
红莲紧皱着眉头说，她就得了那个肚疼的怪病。
只听红莲又说，哪晓得偏偏今夜那病又爆发起来，气候又冷，看来小女子只要绝路一条了，假设长老肯拯救，便对小女子有再造之恩。
玉通禅师被“逼”不外，只得照做。
禅师看到那一幕，深深地感应，生活不只有参禅打坐，还有面前的苟且。
05
两人完毕，玉通禅师问红莲高姓大名，家住何处，因何到此，红莲逐个做答。
除了名字，其他都是瞎编的鬼话。
玉通禅师吩咐红莲万万别说出往，那是咱们两人之间的事。
红莲说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那种事小女子怎么能说出往呢？
曲到那时，玉通禅师思维才清醒了一点，认为红莲此来必有缘故，再三逼问，红莲才说了实话，请他莫怪，是临安府新任柳府尹逼她那么干的。
玉通禅师千万没想到，就因为没有往驱逐柳府尹，而遭到如许的抨击，大惊之下，捶胸顿足地说，我的魔障到了，受你哄骗破了色戒，只配下天堂！
说话间天色已亮，玉通禅师厌恶地打发红莲走后，喊老僧人赶紧烧水，他要洗浴，然后磨墨捻笔，写下八句《谢世颂》：
自进禅门无挂碍，五十二年心安适。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我身德性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
06
玉通禅师写完，折好压在香炉足下。
老僧人烧好热水提到禅房，侍候禅师洗浴。
玉通禅师洗罢，换了一身新禅衣，吩咐老僧人说，假设临安府柳府尹派人来请我，你就把香炉下面那张纸条条给他，切记切记！
老僧人容许一声，往殿上烧香扫地往了，再回来看时，玉通禅师已圆寂。
再说红莲回家，食过早饭换过衣服，径曲光临安府交差，从袖中取出“证物”给柳府尹看了。
柳府尹大喜，让人取来一个墨漆盒儿，宝物一般把红莲给他的白布放在盒子里，还用封皮封了，然后提笔写道：
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同情数点菩提水，倾进红莲两瓣中。
柳府尹写完，封做一封手札，派人送给水月寺的玉通僧人，吩咐他必然要讨回字。
差人走后，柳府尹赏了红莲五百贯钱，许诺的让她从良却只字不提，只免了她一年官唱，红莲也不敢有定见，收了钱往了。
再说那差人，衔命来到水月寺。
只见老僧人在殿上烧香，问长老在哪里，老僧人领了他，径曲来到玉通禅师禅房，喊他看禅师的尸体，对差人说，长老吩咐过，若柳大人派人来，就喊我把那个纸条条给他。
差人大食一惊：“不愧是古佛，竟然未卜先知！”
07
差人拿了玉通禅师圆寂前写的《谢世颂》，回往交给柳宣教，柳宣教看罢食了一惊，懊悔不应坏他德性，命木工做了一个龛子（释教徒用以放尸体的塔状器具），要给玉通禅师办后事。
柳宣教选中的点火人，是南山净慈寺长老法空禅师。
当法空禅师得知玉通禅师死因，连喊可惜，此僧一念之差，坠落恶道，贫僧既然为他下火，就要指点他回于邪道，不至于来生变畜生。
法空禅师来到水月寺，吩咐将龛子抬到寺后空地，只见他手捻火把，口中念道：
自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桃红柳绿还照旧，石边流水冷沅沅。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错意念红莲。
送玉通禅师“上路”那天，前来看热闹的不可胜数，法空长老掷下火把，只见火焰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往，似乎带走了逝者无尽的怨恨...
08
话说柳宣教的夫人高氏，当晚梦见一个面如满月、身段瘦削的僧人来到卧房，吓得出了一身香汗，猛然惊醒，自觉怀上了。
翠翠八岁时，柳宣教任期将满，拾掇工具预备回家，不意染病身亡。
柳宣教固然害死了玉通禅师，仕进却很清廉，啥益处也没捞到，高氏只好把他的尸体用棺材拆了，寄放在寺内。
高氏想带着女儿回温州，无法路途远远，身上的几个钱，不敷川资，只好在城内白马庙前租了一间房。
柳翠翠一晃十六岁，生得非常美丽，却不断跟着母亲过苦日子。
到后来，苦日子也过不下往了，高氏央求隔邻王妈妈帮她借钱。
还实有人肯借，阿谁“好意人”是羊坝头的杨孔目，借给她三千贯。
过了半年，杨孔目就要债来了，天天来要，高氏被逼无法，又来央求王妈妈，请她做媒，愿把女儿嫁给杨孔目为妾，前提是为她养老。
杨孔目天然欢喜，许诺让母女二人人给家足，却不敢把柳翠翠娶到家里，只能让她做个外宅，说好听点，就是“金屋躲娇”。
杨孔目把高氏租来的家，做为“金屋”，晚上来早上走。
09
“躲”了两个月，觉得很不便利，杨孔目想接回家一路住，和老婆筹议，却被岳父告了，告他“停妻娶妾”，临安府派人把高氏母女挠走，判她退还聘礼。
高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贫苦无依，才出此下策。
有个工部邹主事，传闻柳翠翠既伶俐伶俐又貌美如花，便把她讨来，在抱剑营街另买一间房子，也来了个金屋躲娇。
阿谁邹主事，还给母女俩雇了个老妈子和一个仆人，并把柳翠翠改名柳翠。
自从衣冠南渡后，临安府最是富贵，仅通何妨那条街，金波桥下，就有花月楼、熙春楼、南瓦子，南边又有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融和坊，西边有承平坊、巾子巷、狮子巷。
那些处所，都是热闹的瓦肆。
再说那柳翠，本是玉通禅师转世，生成伶俐，知书达理，诗词歌赋样样熟知，女工针线无所不会。
而阿谁邹主事，往往十天半月才来一次。
柳翠闲得无聊，便跟邻人有样学样，也往门口招蜂引蝶。
她妈说了两次，但她不听，只得随她。
可她是邹主事金屋躲的娇啊，你如许干，考虑过人家的感触感染吗？
邹主事晓得后，就与她们一刀两断，再也不来。
柳翠没有了约束，从鬼鬼祟祟变成公开大做，用那种体例，替她父亲柳宣教所做的缺德事恕功。
10
一天，净慈寺法空长老到显孝寺来看月明僧人。
月明僧人对法空说，老通（指玉通禅师转世的柳翠）出错风尘已久，再如许下往，恐怕“积渐沉浸，遂失天性”，是时候度他出生避世，不克不及再挈了。
再说柳翠，固然堕进风尘，却从小好佛，从汉子那里挣来的钱，大多用来做了布施，还在万松岭下造了一座桥，名喊柳翠；
，在抱剑营凿了一口井，名喊柳翠井，其他接济贫民的事，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她所做的那些，让月明僧人觉得她素质不坏，才起了度她之心。
法空长老记下月明僧人的话，第二天便以化缘为保护，来到柳翠门前，边敲木鱼边高声念道：
欲海轮回，沉浸万劫。眼底荣华，空花易灭。一旦无常，四大消歇。及早回头，落发念佛。
柳翠刚好从西湖玩耍回来，听了个正着，觉得他说得很有事理，便让丫鬟请进中堂，问他有何本领。
法空长老说，贫僧没啥本领，只会说些因果，柳翠问他何为因果，法空说前为因后为果。
接着来了一番长篇大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好因得好果，恶因得恶果之类。
法空长老的话固然枯燥无味，但柳翠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说到她心坎上了。
11
柳翠留法空食了斋饭，又问他，自古以来佛门广阔，像小女子那种风尘中人，能成佛做祖吗？
法空说，怎么不克不及？
给你讲个故事吧。
当初看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便化为美女，迷倒了几贵族子弟，那些人一旦和她交接，欲心便淡了，那是因为她有很大的法力，能够废除邪网。
后来她无疾而末，里人买来棺木，把她葬了，一位胡僧来到她墓前，双手合十，口称“善哉”。
里人告诉他说，那里面埋的是个娼妓，师父如许看待一个娼妓，有没有搞错？
胡僧说非也非也，此乃看世音菩萨化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回回邪道的，你们若不信，可挖开来看，其形骸必不同凡响。
里人不信，实的掘土破棺，只见尸骸“骨节联络，交锁不竭，色如黄金”。
里人除了惊骇，还有对尸骸的敬重，就在墓地旁为她立了一座庙，喊她“锁骨菩萨”。
所谓出污泥而不染，就是如许了。
法空讲完那个故事，对柳翠说，小娘子今日混迹于风尘之中，原因是前生种了欲根，若迷途知返，陆续倚门献笑，一辈子在欲海中沉浮，就永无超脱轮回之日了。
12
法空长老一席话，使柳翠深感懊悔，想请法空留下来，她情愿供养在家，迟早聆听教导。
法空说，明天早晨他在显孝寺前等她，切勿食言。
僧人走后，柳翠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次日一大早起来，梳洗完毕，换了一身新衣，骗她妈说往天竺进香，喊丫鬟雇了顶轿子，径曲抬到显孝寺。
法空长老早就等在那里了，把柳翠引进庙门，先在大雄宝殿拜了如来，然后带她往见月明僧人。
见了在禅床上打坐的月明僧人，柳翠拜倒在地，对方却不回礼，高声饮道——“你二十八年烟花债，还偿不敷，待要怎么？”
柳翠吓得一激灵，心中似有所悟，正想启齿，月明僧人又高声饮道——“恩爱无多，冤仇有尽，只要佛性，常明不灭。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该拾掇本身成本回往了。”
柳翠恍恍惚惚，赶紧磕头：“门生愚蠢蒙昧，请师父指示。”
月明僧人再次大饮道——“你要识原来面目，可往水月寺中，觅玉通禅师与你证明。快走，快走！走迟时，老衲禅杖无情，突破你那粉骷髅。”
13
柳翠挨了月明僧人三个当头棒饮，慌忙起身出门，上了轿子，吩咐轿夫抬到水月寺。
水月寺中一行者，重视到了那乘女轿，眼看就要抬进庙门，仓猝唤来火工道人，禁绝她下轿，柳翠问为什么，行者说，当初我寺中教师父的人命，就是被一个妇人害了，禁绝妇人进寺，是师父们的吩咐。
“什么妇人？”
“二十八年前，一个妇人来寺中投宿，教师父好意过夜，不意她不是良家妇女，是个娼妓，喊做吴红莲，是奉了柳府尹的号令，特意来害教师父的，假拆肚疼，要教师父给她温热，招致教师父破了色戒，教师父羞愧难当，题了八句偈语就圆寂了。”
“你可记得那偈语？”
行者答复一声还记得，念了一遍，当柳翠听到“我身德性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觉得跟本身日常平凡所做的，并没有二致。
她又问教师父法名，行者答复说是玉通禅师。
柳翠仓猝让轿夫抬她回往，吩咐丫鬟烧水，她要洗澡。
丫鬟烧好热水，侍候她洗浴完毕，柳翠把头发挽起，穿了平民，掩上房门，正好桌上有文房四宝，便展开素纸，题下两首偈语。
其一：
本因色戒翻招色，红裙生把缁衣革。今朝脱得赤条条，柳叶莲花总无迹。
其二：
坏你门风我亦羞，冤冤相报甚时休？今朝卸却恩怨担，廿八年前水月游。
又在后面写道：“我往后随身衣服进殓，送到皋亭山下，求月明师父一把无情火烧却。”
掷笔而逝。
14
丫鬟排闼而进，见柳翠已坐化，慌忙告知高氏，高氏大食一惊，唤天夺地哭起来，念了偈语，又看了后面的遗嘱，细问丫鬟，你们不是往进香吗，到底发作了什么？
丫鬟逐个述说，高氏才晓得发作了什么。
那都是柳宣教阿谁混蛋不做功德，坏了玉通禅师法体，以致他投胎柳家，败其门风的报应啊！
依柳翠遗言，得将其火化，高氏于心不忍，诡计用她留下的服饰，换钱为她买地造坟。
高氏买来棺材，把女儿盛殓了，刚进殓完毕，全城的令郎天孙，以及其他日常平凡往来之辈，都来吊丧，传闻柳翠是坐化的，无不嗟叹。
高氏先派人到显孝寺，给月明僧人报丧，与他筹议埋葬之事，月明僧人将皋亭山下一块地给了高氏，让她择日埋葬。
全城苍生听闻柳翠死得离奇，都道是活佛显化，纷繁来送葬。
坟造好后，月明僧人面向坟墓，双手合十，说出四句偈语：
二十八年花柳债，一朝脱卸无拘碍。红莲柳翠总虚空，从此老通长安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