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走出文本的裂罅——读陈洪传授《“西游”新说十三讲》所感
在数以千计的中国古代小说做品中,《西游记》无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西天取经普渡众生那般持重严厉的话题竟然出之以嬉笑怒骂、诙谐诙谐的笔法,如斯写法及风气的做品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西游”新说十三讲》,陈洪著,中华书局2022年11月版。
翻看做品,同样令人感应惊异甚至猜疑,小说中所写的明明是一收往西天取经的释教步队,但其传奇事迹却用道教特殊是内丹学的视角及话语停止诠释,且做品中又不时可见对道教的调侃和嘲讽。
多种宗教成分的并存杂糅也使《西游记》成为中国古代不合更大、误读最多的小说做品之一。那种不合从明清期间就已经起头,与其他小说判然不同,那一期间的《西游记》责备包罗《西游证道书》、《西游实诠》、《新说西游记》、《西游原旨》等几乎全数都是从宗教角度着眼,或儒教,或释教,或道教,或三教合一,将做品视做传道之做,而非文学做品。
进进二十世纪,胡适、鲁迅等学人抛开宗教视角,从文学、文化等角度对做品停止新的解读,开启了《西游记》研究的现代篇章。研究者对做品开篇孙悟空大闹天宫那部门内容甚为存眷,多赐与很高评判,那当然是因为那一部门确实写得非常超卓,但也不克不及不认可,它契合了人们推崇的革命、对抗等现代价值取向。
胡适题赠鲁迅《西游记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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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不管站在哪个角度立论,孙悟空前期的对抗天庭与后来的回依佛门构成了浩荡反差,对孙悟空后来具有变节色彩的思惟改变及其降妖除怪之举该若何评判,那难免让很多研究者感应为难,一些人只好摘用各取一端的体例,绕开那一矛盾。
具有现代学术色彩的《西游记》研究已经走过一个世纪的过程,颠末数代学人的不懈勤奋,虽然获得了很多丰盛的功效,但回到文本本身,上述两个问题仍然存在,那能够说是两条横在《西游记》文本中的浩荡裂罅,也能够说是解读《西游记》的两个悖论。两个问题看似各自独立,现实上有着内在的联系关系,那就是都关涉到《西游记》的大旨那一核心话题。通俗读者能够不睬会,但专业研究者则无可回避。
《西游记》研究要想走向深进,走出新路,必需从处理那些疑难问题起头。陈洪传授新出的高文《“西游”新说十三讲》恰是针对那两个问题停止集中切磋的专书,该书在此方面有着十分精深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观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四大奇书”话题》
深进处理上文所说的两个问题,有一个根底工做要做,那就是理清《西游记》一书中的全实教成分。前人如柳存仁等曾做过一些初步的工做,并提出一些颇有启发性的观点,但限于其时的前提,还不敷系统深进。
做者此次则在足够吸收学界研究功效的根底长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梳理,并对一些较为重要的术语和诗文停止阐释。做者将《西游记》中的全实教“陈迹”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关内丹修炼的术语,如水火、木母、婴儿、姹女、三三等;一类是从它处迻录的全实道士诗文。从内丹术语来看,不只数量多,遍及全书,并且往往频频利用,构成了一个相互联系关系的“意义收集”。
从间接迻录的全实道士诗文来看,至少有十五篇,多来自冯尊师的《喊鹤余音》、张伯端的《修实十书》等。此外,《西游记》中还有很多带有全实教色彩的诗文,或自撰,或迻录,无论是数量仍是篇幅,也都相当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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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全面梳理的成果仍是让人感应颇为震动的,全实教的成分在《西游记》中绝非偶尔的存在,也非简单的嵌进,而是有意为之的成果,且与做品中的一些人物、情节构成了一种内在的联系关系。
研究《西游记》,显然是无法绕过那一问题的。先前之所以未能得到足够重视,一方面是因为受意识形态的影响,隐讳谈《西游记》中的宗教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研究者与前人的常识构造存在较大差别,《西游记》的现代研究者对全实教的内丹学较为目生,未能意识到那一问题的存在及重要。
那现实上也给研究者一个警示,一方面各人觉得名著的研究已经日暮途穷,难以获得新的停顿,但另一方面,一些重要且明显的问题就摆在那里,置之不理。
理清完《西游记》的全实教成分之后,下一个问题也就随之而来,那些全实教的内容从何而来,是何人在何时出于何种动机加到做品中来的?处理那一问题,势必会涉及到《西游记》的成书问题,那恰是全书要切磋的核心内容,也是全书最为出彩的部门。做者认为在《西游记》的成书史上,曾履历过一个“全实化”的重要环节。
《大慈恩寺三躲法师传》
寡所周知,《西游记》书出寡手,属于世代累积型成书,从唐贞看年间玄奘西行取经那一豪举到明万历年间《西游记》世德堂刊本面世,其间履历了差不多上千年的时间,其间的开展演进颇为盘曲复杂。
那么,《西游记》的“全实化”发作在哪一个时间段?做者连系全实教的构成以及西游故事在各个阶段的开展演进情状,揣度是在《大唐三躲取经诗话》到《西游记》小说之间,详细时间是在元末明初,“可能延续了元末到明初较长的一段时间,那个‘全实本’《西游记》也不是一次成型,出于一人之手的”。
当然全实教与本属释教的唐僧故事的结缘也并不是无因,那与全实教本身的特征有关,做者指出,王重阳自创教之初就鼓吹三教合一,并借助释教话语布道,因而玄奘取经故事引起全实道士的存眷,两者的交集也就瓜熟蒂落其实不让人感应不测了。
同时还要指出的是,虽然《西游记》的文本中有良多全实教的成分,但全书的次要倾向却是扬佛贬道,且有很多道教的负面描写,做品中的很多妖魔具有道士身份,如比丘国的国丈、车迟国的三位国师、西梁国的如意道人等,从做品中也不难找到对道教的不恭之辞。那么,该若何来阐明那奇异的一矛盾现象?
《全实史传五种集校》
对此做者也专门停止了切磋,他认为“全实化”只是《西游记》漫长复杂成书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其后做品的文本又颠末“最初加工、定稿及刊行”,曲到明万历年间世德堂本的面世,前后相差一百多年。其间,佛道两教不竭停止争胜、摩擦,嘉靖、隆庆两位皇帝对两教的立场有着明显反差,《西游记》文本中那些对道教不友好的成分即是在那种情况下构成的,“反映到文本中,便天然构成了全书贬道扬佛的宗教立场与叙事立场”。恰是因为书成寡手,《西游记》的文本才在思惟层面闪现出复杂性和多元性。
至于做品中孙悟空对抗天庭与回依佛门的前后浩荡反差,做者在全书最初一章也停止了专门阐明,他认为对那一问题的解读与对西天取经性量的认知有关,从做品的详细描写来看,唐僧师徒西天取经既是在普渡众生,同时也是在自我救赎。“两者的连系,就是理解《西游记》全书的大构想”。
对唐僧师徒五人来说,虽然各自身世差别,但他们是以有功之身构成的取经步队,在西天取经路上以苦行及降妖除怪的体例完成救赎。从那个角度能够对孙悟空行为的前后反差给出较为合理的阐明。做者对现代读者的特殊赏识大闹天宫故事也表达理解,并连系文本,指出其合理性。
《四大名著导读》,陈洪著,商务印书馆2021年11月版。
通过做者认实、系统的梳理和辨析能够看出,《西游记》的成书过程要比过往人们认知的更为复杂,那种复杂也带来了文本的丰富和多元,甚至构成难以弥合的裂罅。该书的价值也是多方面的,详细到《西游记》研究来说,一是揭开了文本中的一些谜团,对书中存在的矛盾之处给出合理且有说服力的阐明。二是将以往的世代累积说加以丰富和充分,将《西游记》的成书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
做者通过对文本的精巧解读,连系相关素材,还提出一系列重要的看点,好比通过内丹学相关内容的比力,找到一些不成逆的修改证据,认为简本出于繁本。简本、繁本孰早孰晚,那是《西游记》研究中的一大难题,从内丹学的角度停止比勘察看,那无疑是个新角度,很有启发性。
其他如对做品扬佛贬道倾向的论证、对心猿、弼马温、须菩提、牛魔王等人物名号的逃溯考索,对唐僧师徒取经名目标察看、对三打白骨精故事的阐释等,也都富有新意,可谓新见跌出,很有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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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述的梳理,也能够看出全书的根本构想和研究办法,那就是从问题动身,根据最为根底的文本和丰富可信的材料,层层递进,稳扎稳打,逐渐处理问题。
做者在绪论中表达担忧“因为思维惯性,也因为常识构造的局限,人们关于本身不熟悉的办法、不睬解的看念,有时会不假根究地拒斥。‘新说’可能也会面对如斯境地”,从全书的现实情状来看,论证足够,说理深入,言之成理,持之有故,那种忧愁是能够消除的。
就笔者小我的体味,阅读该书,收获的是不单单做者有关《西游记》的一系列新看点,并且还能够得到办法论方面的启迪。
其实不但《西游记》,在《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等小说做品中,也存在类似的文本裂罅,好比《水浒传》中的宋江,在小说前半部门,不竭举荐寡豪杰上山进伙以至利用胁迫手段,其后主动回顺朝廷,率领兄弟们往镇压和本身一样聚义的方腊,那与孙悟空的先对抗天庭后皈依佛门、降妖除怪有着类似之处。那些问题大多未能得到很好的处理,因而能够借鉴做者的构想触类旁通,停止深进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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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情状而言,虽然外表上看起来一片热闹气象,但从现实的停顿来看,不断未能走出瓶颈形态。要突破那种形态,也答应以从一些以往争议较大的疑难问题进手,足够操纵当下的学术优势,在前人功效的根底上从头梳理,也许能走出一条新路来。
最初要说的是,做者对《西游记》文本裂罅的阐发行之有效,富有新意,其对《西游记》成书过程特殊是“全实化”和加进倒霉道教内容等环节的切磋合情合理,并放在其时大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察看,但次要仍是根据文本停止的逻辑层面的揣度,有待相关史料的证明。
此中也有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处所,好比《西游记》一书全实教成分如斯之多,并渗入到人物、故事层面,那已经不是嵌进和迻录,而是进进创做层面了,非“全实化”所能涵盖,做此工做的全实道士也能够称做《西游记》的做者了。让人猎奇的是,全实道士据以改动的《西游记》原稿是个什么样子?
别的,“全实化”的环节发作在元末明初,距《西游记》小说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在全书的最初写定阶段,那位写定者既然如斯厌恶道教,为何只改动部门情节,而没有将遍及全书的全实教成分删往?其定稿过程事实若何?那些都是需要处理的问题。
本文《中华读书报》版。
当然,一部书不成能处理所有的问题,其供给的学术空间等待着更多有志者一路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