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天才的撤退
胡续冬在47岁时孤单地离往,他早已借悲悼塞林格照亮了本身的命运:“愿天主保佑他,/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在一篇吊唁他的文章里,我说“有三位拉丁语系诗人都在那个年龄告别,他们是波德莱尔、佩索阿和巴列霍。也许,那是耽误的青春与将来的老年末年之间的黄金朋分。”
(黎衡)
胡续冬(1974.10.30—2021.8.22)胡续冬:天才的撤退
黎衡
安德烈·巴赞在名为《查理·卓别林》的评论中,有一段典范的开头:“查理是一个神话人物,他超然于他的每一场冒险。相关于看寡来说,在《安泰街》 ( Easy Street ) 、《朝圣者》 ( The Pilgrim ) 如许的片子降生之前,查理做为一小我已经存在,之后仍陆续存在……卓别林是查理那个神话人物的创作发明者和守护者。” [ 1 ] 巴赞灵敏地域分了卓别林和做为其本身创造物的查理。我也期看在那个意义上理解胡续冬:胡旭东是胡续冬的创作发明者和守护者,前者从他的癖性、才赋和习得中创造了后者,胡续冬当然不是群众文化意义上的“神话人物”,却是某种文学和友谊的小配合体中的“神话”,他的“诗”与“人”像跳舞和舞者一样合二为一、在中国现代文化改过的进路中照顾着惊人的爆破力息争构性。他以少年天才的势能,与文学相遇,从此,诗歌是他便携的飞翔器和下降伞,是他多向度的通道,是他消隐本身又演化出更多分身的魔镜。他以智力的自傲在写做中加速、变速,又往往表现出减省与谦虚的美德。当叙事、反讽、戏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降成为某种诗歌身手的常识,在胡续冬那里,却是内置式地激活了他的脾气中恶做剧的部门,他的诙谐从而不只具有狂欢气量,也是祛魅和反素质主义的提醒器。但他最末又别致地唤应了“温文尔雅”的汉语传统,以一种世界文学的视野和崭新的感触感染力对称着古诗“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精微。
镜之城
胡续冬诗歌写做的一个“隐形开关”,常为评论界漠视,即对中国古典文学审美机造出格是古诗传统,近乎文化本能地再现。那种漠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再现传统的体例颠末了现代主义的变形,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少少谈及征用中国传统诗歌资本的写做向度。很可能,他的那一贯度,同时包罗着对言必称古诗的现代风气的抵抗。胡续冬既没有加进向杜甫、李白、李商隐致敬的潮水 [ 2 ] ,也少少用僻字雅词,以造句炼句的体例为重构现代汉语的语法。他带来的启迪是,当“化欧”“化古”已不再成为一种写做战略的焦虑时,“化欧”“化古”有可能标新立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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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答〈新华夏集〉十问》 [ 3 ] 中,胡续冬说:“初中的时候我画国画小有名气,还在本地的群艺馆办过个展。为了让画显得更完全,出于一种传统的形式感,我似乎必需写点古诗在上面。于是我就起头写点古诗词了,分平仄记词牌,背平水十八韵。” [ 4 ] 虽然,那一古诗词写做阶段,其实不为胡续冬本人所垂青,但从“分平仄”“背平水十八韵”可见,那一期间的写做是相当严厉的,某种意义上,它构成了胡续冬新诗写做的“前史”。
统一篇问答中,胡续冬又说:“我无法往评判新诗的起源,做为后代,我只能承受那个在丰裕的中国古诗传统门外沿街喊卖、发奋自强的穷困起源” [ 5 ] ,虽然语风戏谑,仍能看出胡续冬制止谈及那段“前史”的原因,是一种看洋兴叹的敬畏。
“总体上来说,浩荡的古诗传统、毛时代(出格是毛本人)诗歌的体裁特权、‘朦胧诗’时代诗歌承担的启蒙任务、1980年代诗歌的全民狂想气场、一部门1990年代诗歌中过于持重的价值担任和21世纪初一部门诗歌中过于较实的往道德化立场,都为新诗添加了良多没必要要的光环,那些虚幻的光环会骚乱人们对诗歌那门手艺、对诗人那个行当的一般认知。” [ 6 ] 那段自述阐了然他避谈古诗传统的另一原因:在胡续冬看来,“浩荡的古诗传统”像百年新诗史中的其他骚乱因素一样,是“虚幻的光环”,只要废除光环,才气让诗歌写做回到它应有的位置,回到语言前言自己,利用新鲜的现代汉语往锤炼和开展那门手艺。
在《诗歌:自我的腾挪》中,胡续冬说:“我也曾试图把古文(而不是古诗)的章法、语汇,出格是虚词利用的技法,嫁接到十分‘当下’的情境中往,力图在坎坷的古意和逼仄的小我化顽念(感情的、性的、家国理念的絮聒)之间翻开一个刁钻的腾挪空间,但在读了一批散落在埃及的希腊语诗人卡瓦菲的诗之后,我修改了那种腾挪体例……他擅长于用白描那种貌似手艺含量很低的手艺来落实那种隐秘的梦想,那对我构成了一种有益的纠正。” [ 7 ] 那里所言的坎坷古意的嫁接,当指类似“偶有绝学,不外是/裁衣服、割牛卵子,换得/鱼肉若干,令小儿憨胖。”(《镜中》)、“看见满城的灯火在山下美得蹉跎”(《索布拉吉尼奥》)、“我独坐风之一隅,看邻家老幼不得闲”(《季候三章·暴风》)、“或一览人民,或造福汉语”(《合群路》)、“流离猫记忆短浅,小黄昨夜宿小白”(《蔚秀园》)如许的诗句。那类仿写或嫁接,在我看来只是他修辞尝试的即兴变体,就像方言、外语词、俚语、脏话、收集时髦语、儿语、谣曲等变体一样,并非我此处阐述的重点。
我所说的再现传统的“隐形开关”,是指胡续冬钟情于水、风、雨、雪、云、影、花、鸟等非常纯朴的典范意象,那其实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天然诗人,但天然却是他想象力的跳板、情感的节拍器,在某些时候,他就像利用那些天然物做素材的后现代建筑师,搭建起卡尔维诺般奇诡、清逸的形象之城,间或散发出宫泽贤治般冷冽、梦幻的光晕,因为天然物既是所指意义上的核心形象,又在能指意义上具有“反光”“折射”“重影”的功用,因而他建起的,也是一座镜之城。
2001年,胡续冬自印的第一本诗集喊《水边书:1994~2000精选2001做品集》;2002年,自印第二本诗集喊《风之乳》。中外诗歌史上,写水、写风的篇目当然数不堪数,但关于一个具有明显的现代意识的年轻诗人,在写做风气和面孔初步确立之时,以那两首早期代表做为诗集定名,很难说不是源于传统的隐秘召唤,那传统,来自《诗经》里的水、《逍远游》里的风,或是“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 8 ] 如许的文学景深。
《水边书》用散文的腔调娓娓道来,“我深知”“所以我/痛快”“我起头”“我发现”“你呢?……此时我才看见”,在论述前加上如斯多的主语、系动词和虚词,外表上看会挈缓诗歌节拍,显得烦琐,但现实上,那种句式一方面契合“我”在水边给“你”写信的口吻,另一方面带来了阅读等待的反差,如“我深知”的是“那种长有蝴蝶同党的蜻蜓/会如何曼妙地撩拨空气的喉结/令峡谷喊出严重的冷”,颠末连续串转喻,蜻蜓、空气、峡谷都被拟人化,空气拥有喉结,峡谷会严重,“深知”的并不是某种常识,而是奇思妙想,产生出一本正经地说梦呓的表意效果。同时,散文的句法中和了闪转挪动、似乎在高速运算的想象力,让高强度的修辞获得了缓冲感。韵脚时隐时现:“线”“腺”“雁”“片”“莲”“见”,隐约然供给了音乐性的线索,又不至因过于顺滑而毁坏舒缓的抒情;诗歌中段的停顿处暗躲了“痛”“中”的韵,结尾换韵为“亮”“样”。数次在句末呈现的单音节词,平衡了双音节词的节拍怠倦,问句平衡了陈说句。“粼粼的痛”“远方的鳔”“冉冉的轻”“冰冷的鼾声”“你从我体内耀眼而出/的容貌”,叠词轻盈、通感灵动,绘成一幅“以我看物”的水的拓扑图。在诗人的想象中,“我”与“水”与“你”,产生了奇异的联络,“水”是景看,也是具身性的,是我们之间记忆和思念的引力波。《水边书》示范了新诗精妙的身手和浑然天成的平衡感。
《风之乳》充满语言杂耍性和荒谬剧色彩,“风”和“乳”的拼贴提醒了胡续冬式的风气张力,以漫画的夸饰、游戏的自若,激活过于诗意、接近老生常谈的语汇。“风”的诗意需要“乳”以及风趣的“啜饮”来挽救,需要“大海”“锕”“元音”“闪光的电子邮件”那些音节长度和体味“频段”各不不异的名词来对称,某种意义上,新诗就是一种通过不竭吸纳新名词来“对冲”形式感缺失的体裁,胡续冬显然深谙此道。有趣的是,再现“随风潜进夜”“夜来风雨声”传统的,是“曲到拆伙/他们谁也没问对方/是谁,是如何得知/风在昨晚的伤势”,演出了“口臭的陀螺/在半空直达啊,转”如许魔性的语言戏法,来到诗的收尾处,胡续冬仍要重启典范的审美机造:在清晨回想昨夜之风,追想半梦半醒时暗中中的风声,体认风那种事物穿透时空的自在、虚空和失落。当然,他为那种典范的怅然加进了后现代的莫名和沮丧。
有时,从凌晨梦中初醒的怅然,复现出“巴山夜雨涨秋池”“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幽远听觉:“我醒来时雨也醒着,它想要扳谈。/爱做梦的时辰过往了,剩下的是凌晨和巴西/四周还有良多醒着的声音在空气里/伸展着本身,然后抱在一路,被雨说了出往。”(《季候三章·雨季》)有时,对“空灵”那一审美觉得的启动,会间接通过“空”“平静”一类的语汇来确认:“蛙声和雨声像两个/孪生的哪咤,争夺着/我耳朵里幻化的空。/其实我早已在耳蜗深处/腾出了一大片平静的山谷,/能够拆下整个村庄的青蛙/和整夜的急雨……”(《夜宿桃米坑》)
风的无着,雨的侘寂,在镜之城散射。镜城还会以童话的玄想,把空灵擘画得小巧剔透:“渐渐地,我感应本身的背上似乎/轻了许多。我只跳了一下,就跳到了/更大的一张风织的吊床上。//那天晚上,我无师自通,学会了/在小径般交织的月光上骑自行车,学会了/在天亮时把自行车稳稳地停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蜗牛》),“每人都从树杈间取下/一把通明的风的锄头/在半空中挖出一大片/漂浮不定的农田,把/我们闻到的、尝到的、/用手心一点又一点地/触摸到的夜晚,全都/像种子一样种在里面。”(《槐花》)或以语言本体论的意识来重述“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六合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山丘里那些/混沌的和将要混沌的工具//抚慰着它的腿,使它们/稳稳地站在草地上,站在/雨水从它身上褪下来的处所。/我几乎忘了它是一匹马,/忘了在它腹中的出游。”(《在坝上草原》)镜城仍是元诗的迷宫,是让胡续冬陆续存在、熠熠反光的诗歌自己:“海从夜里裸泳了出往,诗从海里裸泳了出往,/我从一首诗裸泳到了另一首诗里。”(《阿尔博阿多尔》)
中国传统诗话词话里,以水、影、镜描述诗词神韵的不在少数,如《沧浪诗话》:“盛唐诸人惟在兴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深入小巧,不成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限。” [ 9 ] 《介存斋论词杂著》论吴文英(梦窗)词:“梦窗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克不及。梦窗非无生涩处,总胜空滑。况其佳者,天光云影,摇摆绿波;赏玩无斁,逃觅已远。” [ 10 ] 胡续冬的“镜之城”,用《人世词话》的说法,妙处就在“不隔”。“不隔”是胡续冬写做中自觉的美学逃求,《宿舍一角》里已经透露:“一个在吉他上闲逛的伴侣给我留了张字条/‘期看你向《诗经》进修,把晦涩的语言向阑尾一样割掉’”。
仅仅割掉晦涩的语言当然不敷,在我看来,胡续冬能做到“不隔”,在于他的诗有以下特征:其一,譬喻精妙,惟妙惟肖,既不落窠臼,又制止牵强附会,总能在似曾了解之处成立联络,挠到读者的痒处。如把逗号、句号、感慨号比做胎记(《阅读十四行:致冷霜》);把波光比做水中养伤的雁,把几片云比做睡眠(《水边书》);把旅途中广东青年全身严实的防水服比做爱远行的避孕套(《九马画山》);把白玉兰比做迎春花失散的闺中密友和桃花在雨中裸奔的姐妹(《爱在瘟疫蔓延时》);把少女海魂衫下的胸部曲线比做浪尖上两只小小的神(《海魂衫》),把山脚比做山的脚,山腰比做山的腰子(《登高》);把雨中空气的气息比做小学一年级的远远觉得(《雨》);把清晨吹动飞雪的风比做大气的海绵体(《雪朝》);把壮实的当地好人比做“鲸鱼一样浩荡”,接“我”的车比做“鲸鱼一样伤感”(《一个分开玛纳索塔岛的汉子》)。其二,擅长造境,核心意象往往贯串全诗,用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通天塔藏书楼》式的工程学、构图法运营全篇,穿花蝴蝶般捉迷躲,却有构造上的整体感。如《在坝上草原》用雨、马、草原(或整个世界)打哑谜;《蜗牛》用隐身的小人、坏人、风织的吊床、自行车和“我”推进飞翔棋般的论述;《夜宿桃米坑》用蛙声、雨声和“我”的耳朵变听觉的魔术;《门》里异乡公寓大大小小十六扇门,被孤单的“我”“通盘翻开又合上了一遍”;《一个跟海鸟鬼混的汉子》里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鸟“颤动着天堂的复数形式”;《槐花》用花的香气、味道和夜,做成一个小小的音乐盒;《紫荆花》把凉风、花丛书写为友人离往后广州冬日的迷途;《江畔》里的江水,是“我”、老婆、“我”与老婆间的思念“三位一体”的“想象的能指”,似乎那恩爱是甜甜而万有回一的“宗教体验”,“每一滴水都闭上了眼睛”。其三,想象奇诡,但句式清晰,无论自在体仍是歌谣体,都不在表层逻辑上设置障碍,于是,语法的逻辑与想象的逻辑之间,便会发作微妙的背离。其四,对诗歌的音乐性、节拍感的处置乖巧而准确。其五,多从详细的情境动身,摹写之景、抒发之情,便带有了导游图的色彩或自传性。换言之,胡续冬是阿谁不竭摆置、擦拭那近乎无限多的镜子的人。
诗集《风之乳》,自印,2001年
反素质
诱人的镜城,也可能成为诗人的自我想象、兴趣,诗人与诗歌的关系上,那喀索斯的围城。虽然,以胡续冬的才气,他完全能够专注于做一个现代汉语的造梦师和调音师,但他的写做意识,随时照顾着反素质主义的警醒。理查·罗蒂在《哲学和天然之镜》中指出:“对常识、道德、语言、社会的根底所做的研究可能只是类似于教义辩解的工具,它们诡计使某种现代的语言游戏、社会理论、或自我形象永久化。” [ 11 ] 以游击的体例,来突袭僵化、“永久化”的“语言游戏”、“社会理论”、“自我形象”,恰是胡续冬诗人生活生计最重要的动力学。他如许评论钟爱的智利诗人、小说家波拉尼奥的遗做《2666》:“那部小说的论述策动力和展开体例其实和波拉尼奥的诗歌抱负大有关系……《现实以下主义者第一宣言》中,波拉尼奥写到‘实正的诗人必需继续不竭地舍弃,(他的存眷点)从不在统一个处所停留过多时间,要像游击队兵士一样、像不明飞翔物一样、像末身监禁的囚徒游移不定的眼睛一样。’” [ 12 ] 胡续冬的生活空间——村落(重庆合川)/小城市(湖北十堰)/首都(北京)/国际(巴西及列国的游历)、生长体味——恶劣少年/学霸(以湖北省文科第三名的功效考进北大)、常识构成——陌头伶俐 (street smart)/书本伶俐 (book smart)的糅合,自己就是对各类意义上二项对立的取缔。假设说生活空间的变迁,只是变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浩荡活动性的一个浓缩化的个案,那么,生长体味、常识构成的悖反性,则让他在中国诗歌界显得并世无双。文学史上,类似博尔赫斯如许的做家,是典型的 book smart(胡续冬的西班牙语专业硕士论文即为《剑与笔的交织:博尔赫斯家族题材诗歌研究》),海明威那种 street smart型的做家,则痛快“陌头”到底,回绝读大学。
与现代中国大大都通过教导和小我斗争从农村、小城市晋升为大城市“新贵”的人急于抹往乡土底色刚好相反,胡续冬在某些场所或行文中有意保留甚至放大本身的乡土性,将“穷困的起源”做为北大博士和副传授的象征本钱的某种带有自嘲意味的解毒剂。同时,他始末连结着无邪又混不惜的 street smart,在2018年答复“将来文学”关于阅读的发问时,他描述了一个力比多被唤醒的时刻,“第一次接触书的情形”是“还不大会识字的时候,在不晓得什么鬼处所捡到一本红皮的《光脚医外行册》,无师自通地对着女性生殖器插图审视了许久,既猜疑又莫名兴奋” [ 13 ] ,和一个生态主义者的泉源,“我童年一部门是在乡间渡过的,我搜遍了我全数的记忆也想不起那时候能否接触过合适我翻阅的书。或者说,我的书就是稻田、河滩、竹林和泥泞的山路。” [ 14 ] 在《我与世界文学:从陌头到案头》一文谈诗歌翻译的体味时,他间接用“陌头”的下三路修辞来解构“案头”的高峻上学者工做:“在翻译过程中我深切地感触感染到,对原文的继续进进就像不戴套合体,虽然因为外语才能不敷光滑的原因可能会招致猛烈的痛苦悲伤,但那种丰富而微妙的上下文之间的灵敏性是隔着一层中文的薄膜难以体味到的。” [ 15 ] 在为《哲学和天然之镜》中译本所写的序言中,理查德·罗蒂说:“在我看来,我们不该问科学家、政治家、诗人或哲学家能否头角峥嵘……我们应当放弃西方特有的那种将万事万物回结为第一原理或在人类活动中逃求一种天然品级次序的诱惑。” [ 16 ] 胡续冬的反素质意识,贯串于他的诗歌写做和评论、教学(突破师生关系的二元、固态化)、社会活动中。仅从诗歌文本察看,那也是理解他的风气力量、题材抉择,以及诸如“自我的腾挪”等写做看念、辛辣诙谐的文本特征的一条重要途径。概而言之,胡续冬的反素质意识在以下几个面向展开:
反对将诗歌和诗人素质化。关于中国古诗的典范诗句和主题,他不忘以波普精神来拼贴,如用“关关挠阄,在盒子洲”调侃“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挠阄》);用拆解“山脚”“山腰”“山脊”“山顶”构词法的语言游戏和一系列生动新鲜、令人琳琅满目的状物抒怀,来重写“登高”那一中国文学典范主题,结尾还要亮出主题“自反性”的底牌:“下边的一切按老例子如诗、如画,/如所有该如的华北,我们打着天边外的/暗斗,把一座山完全地交待给对方。”(《登高》)关于以海子、西川、臧棣为代表的现代北大诗歌的小传统,胡续冬一方面是以纪念海子为名的未名诗歌节的重要鞭策者,另一方面很快脱节了影响的焦虑,成为北大诗人里独树一帜的少侠,以至那一脱节焦虑的过程,间接在仿写九十年代“臧棣体”的一首诗里完成:“我未能往听臧棣的课,但却把我的女友/象一台灌音机一样安顿在托腮眨眼的人群背后。/当我在宿舍里按动她那哈欠连天的键钮,/听到的却是几个邻座的男生对她存心不良的问候。”一首以《在臧棣的课上》为题的诗,却以“我”的缺课完毕。
他既警惕“一部门1990年代诗歌中过于持重的价值担任”,用降调和反飞腾的体例消解机械降神式的价值升华,用身体书写和插科打诨消解过于严厉的诗歌范式,解构那种范式包罗的对诗歌地道性的刻板想象,放大诗歌的书面化与诗人的世俗性之间的具有反讽意味的张力;同时,在民间与常识分子、白话与学院各奔前程的论争中,他又警惕于白话、下半身等写做主张照顾的另一种诗歌素质主义的倾向。所以,在世纪之交诗歌谱系学的分野中,胡续冬是很难回类的一位:在北大诗人中,他是最“民间”的,但“民间写做”群体又视他为学院派、常识分子写做的一员。那个吊诡的事实或许提醒了,学院派的写做操练有可能包罗对学院的超越和逆反,而白话派以有机的解构者的姿势退场,却有可能因为稠浊了权宜性的主张与教条主义的写做律令,而成为某种僵化的语言类型的保卫者。胡续冬将现代诗歌生态的“辖域化”和每个孤立的群落内部素质主义的信息复造描述为“内爆”:“每个小群落本身的文件夹里几乎都存放着容量惊人的信息:收集交换的、出书物的、“活动”的、奖项的以至对群落本身的小汗青停止浩荡叙事的信息……在统一个文件夹内部,则诱发了让·鲍德里亚所描述的‘内爆’:在实在的写做和关于写做的种种拟实的‘信息’之间边界的内爆。” [ 17 ]
胡续冬同样辛辣地责备了以十年为代际的现代诗歌定名学,在他看来,所谓70后诗人的概念,不外是“亮出青春王牌,以显而易见心理/身体逻辑掩盖精神现象的无限复杂性,将写做者的身份识别简化为身世年代,迎合娱乐业、色情业炒做偶像的告白运做形式……以稚嫩园分大、中、小班的规则,以年龄的偶尔一致性为遁词,造造出一个被强行整合的群体,人工切削出一个同一的、集约化规模化的 focus”。 [ 18 ] 那是我看到的对诗歌群体断代分类学最准确犀利的责备。在试图从头进进胡续冬写做情境的过程中,我更清晰地意识到,在诗歌看念的解放性方面,他不只比他的上代人、同代人,可能也比绝大大都80后、90后、00后更“年轻”,他始末在“诗的体裁自律”的感化力与“对诗的毁坏”的反感化力之间工做。在诗歌写做、翻译、评论和教学之外,运营互联网、写做专栏和博客、处置片子评论、担任电视台嘉宾、招生并将招生工做开展出神魔交战的戏剧性,都是他有意延展诗人单一的活动场域的勤奋。对胡续冬来说,诗人是语言的手艺人,欲看的主体,是活动的、浩瀚社会身份和理论可能性的一个交汇点和中介物。
反对将文化和语言素质化。他自觉地取缔雅文化与俗文化的二分,一面喜剧性地倾覆时髦文化的媚俗,一面以多元主义的立场吐纳群众文化、收集语汇、处所常识中有活力的部门,将诗歌做为童言无忌的语言素材的尝试室。《冰火九重天》用天文、汗青、音乐的“黑话”,将烟花史、洗浴中心的微看社会学、会所的伪世界主义或曰盗窟全球化定名法、享乐的身体体味戏剧化,“她的虎牙却噙着/近似无限通明的蓝”,那种语言狂欢自己也模仿着极致的性快感。《双飞》题献给“伟大的意大利色情片之王 Tinto Brass”,“从尾巴下面/褪下蕾丝,露出毛茸茸的月食。//从天堂的镜子里,你能够看见/你的兄弟如何被它们渐渐啄食”,那不只是对性体验的美妙比方,也用“天堂的镜子”和“看”的动做,把色情片中摄影机与拍摄对象以及影片之外看寡的交互位置,置于拉康式的情境。诗歌标题问题与注释之间以引文形式呈现的题记,是现代诗一个有趣的亚文本,虽然胡续冬在《特快列车盘旋曲》顶用过 T. S. 艾略特的“哪里是我们生活中丧失的生活”、《在北大》里用过博尔赫斯的“我受了哄骗,而我应是谎话”如许的题记,但同时,他也在用非文学的题记来纠正那种太文学的题记,如《“到哪里能买到两斤毛豆”》的题记是周星驰片子的台词“一句话点醒我梦中人/忒忒令忒令忒忒”,《九马画山》的题记是香港动画片《麦兜故事》里的粤语歌词“大包整多两笼大包整多两笼唔怕滞”,《十堰》的题记是“中学同窗某某”的鄂西北方言“你娃子好本儿闷啊!”,还加了注:“本儿闷,湖北十堰一带特有的表达。本儿,阳根也;本儿闷,意为‘傻逼’”。写于台湾访学期间的一首诗题为《湾湾御姐》,“湾湾”是大陆互联网上描述台湾或台湾人的一个卖萌的词,能够做描述词,也能够做名词,御姐则是来源于日本的另一个中文收集时髦语,有趣的是,在 Glenn Stowell对那首诗的英译本里,标题问题被译为了 Bay Woman(海湾女人),要让一个外国人理解“湾湾”的收集语境,确实有点为难。 [ 19 ] 数学名词能够写诗(《无理》),为抽烟自辩能够写诗(《我曾想剁掉右手以戒烟》),IE、迅雷、Word能够写诗(《一个字》),电子游戏也能够写诗(《大航海时代》)。切橙子能够写诗,从脐橙里切出了四川话、河南人,切出了写做对做者的隐躲、写做对创造的模仿,切出了一首元诗(《午后脐橙的两个奥秘》);从藏书楼出来见伴侣能够写诗,世界的每一部门都成了复造或变形的藏书楼(《避风塘》);贵州话的地名“六个鸡”“鱼儿沟”“战河”“猪肚寨”“浪卡子”“眨眼草坝”同样能够写诗(《那些炎天,平静的地名》)。胡续冬也许是独一一位展示出无物不成进诗的气焰、胃口和才能的中国诗人,他能够把一些跟诗意八棍子撂不着的素材打磨得光可鉴人,翻炒得活色生香。他的一些做品的游戏心态和一蹴而就的不事雕琢,往往会让阅读者误认为那类诗很简单,而漠视了他的写做景看在整体上为诗歌的可能性描画的道路图。
秦晓宇在纪念胡续冬的文章中说:“胡续冬的写做,是我们那一代诗人中最意趣盎然的,他以一种孙悟空的活力、韦小宝的狡黠、莫莫王的豪情、饕餮的胃口,逍远狂欢于中西雅俗之间,不外他的诗贫乏刺点。” [ 20 ] 在我看来,秦晓宇可能误用了“刺点”那个概念。那是罗兰·巴特在议论摄影的《明室》一书中提出的。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赵毅衡将与“刺点”相对的概念译为“展面” [2 1 ] ,“巴尔特阐明说,展面的照片,‘使我觉得到‘中间’的豪情,欠好不坏,属于那种差不多是严厉地教导出来的感情’……而刺点是‘把展面搅乱的要素……是一种偶尔的工具,恰是那种工具刺疼了我(也损害了我,使我痛苦)’。而刺点‘不在道德或文雅情趣方面许诺什么……可能欠缺教养……像一种先天,赐赉我一种新的看察角度’;‘我可以说出名字的工具不成能实正刺激得了我,不克不及说出名字,才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慌乱的征兆’。” [ 22 ] 赵毅衡认为,“刺点,就是文化‘一般性’的断裂,就是日常形态的毁坏,刺点就是艺术文本刺激‘读者式’解读,要求读者介进以求得狂喜的段落” [ 23 ] 。在我的阅读体味里,写于湖北郧县的《暴雨中的乡下公路》,就示范了现代诗的“刺点”,司机感慨暴雨“乖呀,好鸡巴大呀!”,县乡干部的脏话“尻他妈,回不克了!”那两处插进的方言,都是我从小耳熟能详的鄂西北男性的陌头语言,但从没想过如许粗俗、生动的句子能写进诗里,在那首叙事诗的语境中,它们是揭了县乡干部老底,令其为难不已的关键信息,那种为难同样传导给我,让我的阅读陷进中断,回想起童年和少年时代每次听到类似脏话,以及偶尔学着说的兴奋和困顿。跟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比拟,续写的后四十回有个语料方面的显著差别,即脏话鄙语大幅度下降,可见,脏话有时确实考验着一个做家的才能。《安娜·宝拉大妈也写诗》里,“她满口‘鸡巴’向我请安、张开棕榈大手/揉我的脸”只是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小刺点,实正的刺点来自结尾:“但她不写瘦削的诗、酒精的诗、/大麻的诗、鸡巴的诗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诗。/在一首名为《诗歌中的三秒钟的沉寂》的诗里,/她写道:‘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沉寂,/我就能在此中写出满天的乌云。’”那位巴西业余诗人放浪的生活和她“纯真”的、诗意的诗歌之间的浩荡反差,不只是一种喜剧的挖苦,更会“把展面搅乱”,让读者在安娜·宝拉大妈的生活、安娜·宝拉的诗以及那首名为《安娜·宝拉大妈也写诗》的诗三者的张力关系中,深思诗是什么,诗若何可能。而当胡续冬偶尔展现他深厚的忏悔或追想,他的平缓、赤诚的腔调,纤毫毕现的陈说,也会让读者被谶语般的刺点击中:“像颓圮的城墙/守护着一小我从少年到青年的全数失败……阳光困难地进进了/我的身体,将它包抄的是孤单、贫瘠、/一颗将要硬化的肝脏和肝脏深处柔弱的逃悔。”(《在北大》)“如今是2003年了。我驰念我的父母。/他们已经老了。我也已不算年轻。”(《新年》)
反对将体裁和前言素质化。关于胡续冬来说,诗歌是一种能够平行于小说、片子,更简洁、轻盈、民主的虚构类型,一种能够与音乐产生对话关系的声音艺术。大约从1998年起头,他创做了一系列风气明显、高度戏剧化的短篇叙事诗:除了川话喜剧名篇《太太留客》(四川乡间中年汉子的自述),《关关挠阄》(四川小镇中年女人的自述),还有《为一个河南民工而做的忏悔书》(充满风趣感的押韵,像河南话快板,情节像波拉尼奥在短篇集《地球上最初的夜晚》里写的底层文学喜好者的荒谬故事),《晓春》(颇具九十年代特征的弃文从商、出没汉莎航空和大昭寺的神异青年的漫画像),《出国》(一张赴美留学前患得患失的人像速写),《一个初中同窗的死》(逃求速度感、向未婚妻的前男友动刀子、做汽配生意却死于车祸的处所新中产),《胖老头》(书报亭的北京当地大爷),附件炎(在男友电子邮件里发现了出轨信息而烦躁不安的女白领),《另一个》(“面廓、眉眼、笑声中起伏的山川”都神似女友的表姐“死于肝昏迷”,像《维罗妮卡的双重生命》),《结业证、身份证、发票、刻章……》(办假证的人用河南话快板自述),《成人玩具店》(后人类的性喜剧,比是枝裕和的《空气人偶》更孤单)等等。姜涛说胡续冬早年的诗“具有一种凶悍的社会写实性”,今天阅读“仍能一会儿就回到90年代中国嘈杂热闹的现场:盗版光碟、缩水西拆、污浊的录像厅、拥挤的中关村路口、尘土飞扬的城乡公路、四处出没的那些精光乍射的人物” [24 ] 。“我奢看一首二十行摆布的诗可以处理其别人用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原则时长的剧情片来称心的腾挪的需求” [25 ] ,在那个意义上,胡续冬对诗歌的理解,类似于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等人在1995年发布的“道格玛95”宣言,对峙小成来源根基则和手持摄影,来冲击息争放高度工业化、建造化、形式化的片子造片系统。有趣的是,《太太留客》拿昔时红遍全球的大片《泰坦尼克号》开涮,《关关挠阄》虚构了一个县城有线台拍摄的社会新闻专题片,让那两首诗具有某种对称于 DV时代独立片子的“伪纪录片”量地。
假设用中国新诗草创期胡适的《文学改进刍议》和《测验考试集》类比片子草创期卢米埃尔兄弟的创做和放映行为,胡续冬在《近十年来的诗歌场域:孤绝的二次方》里提出的诗歌“游牧化”倡议,确实非常类似“道格玛95”宣言:“彻底打破三十年来诗歌场域的建构规则,把诗歌那个行当‘游牧化’,让它以惊人的乖巧性、精湛的穿越才能和彪悍的体魄到其他‘定居化’的行傍边往掠夺庇护自在而强壮的诗歌草原帝国所必须的文化资本。因为回根结底,诗歌那个行当从文学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属于既有广袤的参与规模又不克不及自力更生的经济消费形式,它和匈奴、突厥、蒙古等游牧社会形态十分类似,需要和各类自力更生的定居社会形态发作猛烈的互动关系才气获取外来资本。完全能够想象,‘游牧化’的诗歌行当或许有一天会骑着便携的语言骏马再次改写各类艺术行当之间的疆界,拓宽文化创造力的邦畿。” [ 26 ] 胡续冬灵敏地意识到,中国诗歌场域高度内卷的“辖域化”和“诗歌崇敬”,与其“在公家空间里与现代中国最灵敏的问题意识交集越来越少,它以至比一贯被视为小寡之中的小寡的小剧场话剧更不具备参与公家话题的可能性” [ 27 ] 的事实,产生了浩荡的落差。诗歌在体裁和前言上的优势,恰好在于它具备往中心化的可能。遗憾的是,“游牧化”主张并未像“道格玛95”一样产生浩荡反应,却是在音乐、片子等其他行当兼有诗人身份的做者(如音乐人颜峻、周云鹏,片子导演毕赣),展现了某种逆向“游牧”的潜能。
胡续冬的诗歌一贯讲究用韵、节拍,逃求语言的清晰明快,应当与他垂青诗的现场性和演出功用,与他具备极高的语言进修、模仿、演绎先天有莫大关系。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西南官话、郧阳话、北京话、广东话,他都信手拈来。《宿舍一角》《一个雷劈下来》《那家伙》等铿锵有力、重金属一样的诗,就是为朗读会而写,能够想象,假设在一个诗歌的公家承受度更高的时代,胡续冬演绎那些诗完全可能像摇滚明星一样光线四射。《太太留客》等诗成了他早期的代表做,为他贴上了方言写做的标签,但胡续冬很快从那一刻板想象逃逸。做为一个外语院系教师,他灵敏于声音的合作、差别和人声的生成机造,灵敏于现场的和想象的声音戏剧:在深圳的酒店房间听到隔邻的“男声像公函一样乏味/似鄙人达一些粗短的指令/两个女声瓜代着发出/双唇鼻音、浊卷舌擦音/软腭挤喉音和清喉塞音/进而有西南和东北两地/腔调飘忽的长元音/像藤蔓一样绞杀着/东南沿海怠倦的短元音”(《酒店之夜》);在荷兰的小船埠跟云扳谈,“它的云语言元音聚合不定/很难沟通”(《里德凯尔克》);隐居在佛罗里达的退休白叟“听他沙哑的嗓音若何在半空中一种/喊做诗的通明的容器里翻扬”,汉语的他,被海鸟标示腔调,英语的他,是躲在喉结里的糟糕演员,最初,“风”那位伟大的诗人,让他也成了听寡的一员,听着“缄默,每小时17英里的缄默”。(《一个在海滩上朗读的汉子》)
反对将体味世界、看念谱系和自我素质化。彼得·沃森在《虚无时代:天主身后我们若何生活》中说:“反素质主义最关键的要素在于如下看念,即固定稳定的人类素质其实不存在,不管此素质是一般的仍是外加于个别的……任何一个自我都包罗了若干矛盾的自我,那些自我其实不一定协调行事。正如我们所见,那一看念贯串了20世纪的所有范畴。对许多人来说,那是一条更具有解放性的原则……” [ 28 ] 复数的“世界”、复数的“主义”、复数的“自我”,是胡续冬思惟和写做的起点,他试图把“对自我的创造收缩为一种高强度的‘自我腾挪’……让多维度的、琐碎不已的日常情境突然发作意想不到的短路”。《水上骑自行车的人》已经展现出那种“短路”带来的浩荡活力(又一个特写镜头式的刺点)。在南美海滩巴拉奇,“方圆百里的常识分子/照顾成群的常识粉子,在此慎重地追想/巴西东南沿海印第安人的血泪履历”,但街角实在的印第安人却置之不理,“他们不喊卖,/像茧皮一样硬生生地长在黑夜的喉咙里,就连/不得已说出的几个关于价格的葡萄牙语数词,/也像龟裂的茧皮一样,生疼、粗砺。”“精英们不肯提及那些黑夜的喉结上/一小片茧皮一样喑哑的,不成见的后嗣。”(《犰狳》)那里的短路,是西方语境下精英化的自在主义右翼与现实遭遇时表露出的伪善和浩荡挖苦。《格陵兰》里,来中国参与诗歌活动的诗人有一个拗口的名字“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和“一万年以前的亚细亚笑脸”,他盼看格陵兰从丹麦独立,是因为“更喜好不拉雪橇的雪橇犬”,“听闻此言的一霎时/从我的肋骨间似乎也冲出来一条/气势的雪橇犬,脱节了/胸腔里挈着的大国生活,冲向冰原。”那是一个五万生齿的岛屿向一片十几亿生齿的大陆发出冰层松动的巴枯宁的唤唤。胡续冬外出游历途中的短路时刻,似乎跟河南人特殊有缘,在分开海上仙境玛纳索塔岛,从华盛顿乘坐波音777回国途中,赶上了“把袜子晾在座椅靠背上”的河南“县城干部察看团”(《一个分开玛纳索塔岛的汉子》);在西班牙拉科鲁尼亚海边,碰着了神异的来自河南南阳的上帝教朝圣者(《埃库勒斯塔》)。
复数的自我既意味着胡续冬在“若干矛盾的自我”中兼容了严厉与风趣、持重与困顿、学院与俚俗、冲淡与粗暴,又意味着他经由看察、移情、想象,将小我际遇的可能性复数化,在电视机上“和幼时的我非常相像”、头部负伤、喊着“爸爸!爸爸!”的伊拉克小孩身上(《战争》),在“和我同龄”、天天忧伤地勃起、横冲曲碰自觉喊喊的傻子保罗·达吉尼奥身上(《日历之力》),在重庆“黑漆麻孔的地带”、“叼着老山城、决着交警”的摩托仔儿身上(《回乡偶书》),胡续冬看到了平行的人生,他们是在霸权主义烧到第三世界的战火中负伤的布衣,是变革开放灿烂灯火的暗影中被时代抛离的底层零工,是受困于永久的爱欲牢笼的残疾人和神经病患,他们是失败的、卑苦的“我”的群像。经由那种分叉的想象,胡续冬奇异地与“全世界受苦的人”成立了骨血相连的共情。也只要在“自我的腾挪”,而不是柄谷行人对“光景的发现”的责备的意义上,才气理解胡续冬后期写做中对“游览/诗”的有意运营。受苦的人是“我”的摹本,游览的彼方则是“我”的生活世界的镜像,在巴西看到热带中国,在台湾看到大陆的变体,在美国看到中国的负片,那些 Déjà vu(似曾了解)的景看,叠加着《白猫脱脱丢失》《马勒别墅》等诗勾勒的汗青景看,拓展出单向度现实的无限多的平行时空。
王勤伯在《致敬“小诗人”胡续冬》里说:“胡续冬的存在和‘伟大’扯不上半点关系,他是……自我标榜和锐意深厚的对立面,或者说,在 XX们三言两语的‘我们那个时代’面前,胡续冬阿谁映照在伟大和深厚镜子里的童实就是一个无声的回应……他像一个在沙岸上不竭推倒重建本身童话城堡的孩子,他用诗歌传布创做的喜悦和热情,不是用做品和地位不竭召集一场浩荡的葬礼。” [ 29 ] 王勤伯所说的巴西语境的“小诗人”,有“心爱的诗人”之意。也许,那位与胡续冬素昧生平、但同样熟知多国外语的足球评论人,要比大大都诗歌同业更像他的知音。
尾声之谜
前文提到过胡续冬所写的一系列元诗,《午后脐橙的两个奥秘》、《阿尔博阿多尔》、《安娜·宝拉大妈也写诗》、《一个在海滩上朗读的汉子》,别离关于诗对现实的创造,诗人、诗、现实的互渗,诗与现实的悖反,诗的形象/声音最末回于无象(风)/无声(缄默)。那或许构成了一条隐线,干证了胡续冬在差别阶段或差别维度对写做的自信心、自觉、猜疑和等待。
另有两首值得一提的元诗,写于2000年的《诗歌的债》和2004年的《写给那些在写诗的道路上消逝的伴侣》:前者关于中断写做的焦虑,“词语的浑天仪在身体的星空中/暗自动弹。‘不得行了,/转不动了。句子、年龄、生活……’”,“来自配合的愧疚、/来自一地的槐花和厌倦、/来自墨水瓶里深不成测的艳阳天”,虽然只要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年龄、生活”和“厌倦”已经念起了紧箍咒;后者是与舍弃写诗的伴侣的对话,“我们的诗在闪电上金兰结义,而我们的人/却就此散落人世,欠亨音息”,“你们末将/在最快乐的一霎时重返诗歌的乐土:在那里/金钱是王八蛋,美女是王八蛋,诗歌则是/更大的王八蛋,但它孕育着尘世的全数灿烂”,跟“金钱”“美女”比拟,诗歌是最白搭也最灿烂的事业,是生猛无畏的青春的证据,也是关于青春凋谢的唏嘘。
胡续冬曾如许总结本身的写做阶段:“1998~2003年是个小发作期,写了良多工具,热衷于各类语体、修辞、主题、风气的测验考试,世界列国的现代诗读得也良多,胃口很大,消化才能也比力好;2003~2005年,我住在巴西,写诗突然铺开了四肢举动,对力度和感情强度的要求比以前高了许多” [ 3 0] 。在大约23岁到31岁期间,胡续冬展示出的诗歌理想、能量、才调和丰富性,让人瞠目结舌。尔后,他以世外高人的心态,将更多精神投进到家庭和教学中,仍然活力四射、博闻强识,时有佳做展现其内力不减,但显然收起了傲视全国的豪情。我想用“天才的撤退”来描述那一形态的转捩,试着阐明那漫长的、因他的不测离世而无限漫长的尾声之谜。
起首,反素质主义意识让他更倾向于把诗歌当做办法和过程,而将某种与才调婚配的大志相对化。做为办法的胡续冬诗歌已经留下了足够的启迪。其次,因为胡续冬的跨界体味和国际视野,他能将中国的诗歌生态相对化,熟悉到其封锁性、某种意义上看念的滞后性:“虽然诗歌在公家视野中的常规性不成见在全球大大都国度都是一个具有普及性的现象,但它在中国当下的文化格局中所闪现出来的那种耀眼的孤绝性仍是颇为稀有的……炙热的内部活泼性和冷漠的外部存眷之间像是由某种导热性能极差的不良导体毗连……诗歌场域的‘象征本钱’总量却在急剧收缩,基于诗歌场域内部‘占位’自己的焦虑要远远大于增进诗歌场域与其他场域之间的‘象征本钱’可畅通性、促进诗歌在更宽广的视野下唤应更有文化共性的问题意识的激动” [ 31 ] ,既然无力改动那种构造性的文化窘境,他便抉择了不即不离的体例来敬服羽毛,也让诗歌写做更即兴、更轻松。同时,诗歌公共性的继续萎缩(或者以小布尔乔亚化的体例短暂苏醒),让他更情愿把诗写给限制的读者,那不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而是献给具有“我—你”关系、带着极高的感情浓度的对话者。写给亡友的悼词(《给马骅》《五周年的五行诗(给马骅)》《2011年1月1日,给马雁》《六周年的六行诗:给马雁》)、写给老婆的情书(《小别》《小病初愈》《松鼠》《末身卧底》《京沪高铁》《蟹壳黄》)、写给女儿(或许会在将来某天被阅读)的信函(《片片诗》《笑笑机》《小小少年》《天机》)成了诗人生活生计尾声最动听的篇什。
从婴孩到小童到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少女的女儿,成了他新的“前言”,“我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从动画片《朵拉历险记》里/记住了一头喊做 Benny的牛,她就把所有的‘牛’字/都用 Benny来替代,例如说,曲到如今,天天起床以后/她城市说:我们往摘牵 Benny花吧……游牧的彩色帝国团结成万万个/阳光下纤薄的幻身。我女儿经常只身闯进/那朝生暮死的帝国,以半生不熟的手部精巧动做/末结几朵鲜艳的单于或者可汗,在她眼里,/它们都牵着一头 Benny。”(《清晨的荣耀》)“正如比方能转换和传递体味一样,前言也能转换或传递体味……一切前言做为人的延伸,都能供给转换事物的新视野和新知觉。” [ 3 2]
胡续冬陆续写道:“曲到今天早晨,当双轮惺忪的自行车无意中把我引到/一片偏远的野地,仲秋的太阳递给每朵牵牛花一把金刀,/我那才想起它还有别的一个名字:清晨的荣耀。”“刀”和“耀”的韵脚似乎表示了,那“清晨的荣耀”恰是对做为前言的女儿的转喻。胡续冬在47岁时孤单地离往,他早已借悲悼塞林格照亮了本身的命运:“愿天主保佑他,/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在一篇吊唁他的文章里,我说“有三位拉丁语系诗人都在那个年龄告别,他们是波德莱尔、佩索阿和巴列霍。也许,那是耽误的青春与将来的老年末年之间的黄金朋分。”47岁,意味着某种未完成性。需要重视的是,未完成是一个事实(曾经展现的浩荡可能性与过短的写做寿命的落差),也是一种办法(对写做的认知体例)。胡续冬将以他丰富的未完成性陆续分身,就像回到了他的本名:旭东,荣耀地升起在将来的清晨。
正文:
[1] [法]安德烈·巴赞:《片子是什么?》,李浚帆译,华中科技大学出书社,2019年,第153页。
[2] 那一潮水的可疑之处在于,借由宇文所安等海外汉学家的赞誉,某种意义上是离开了语境的对传统的想象和误读,表现出戴锦华所说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焦虑和置出身界的中空”。
[3] 《飞地》丛刊第十三辑“腾挪与戏谑 ”(胡续冬专题 )搜集了一组诗人自述的重要素材,包罗:由他本人整理、从1974到2015年的《胡续冬诗歌创做与文学活动年表》;颁发于《南方文坛》2009年第4期的《近十年来的诗歌场域:孤绝的二次方》;颁发于《文艺争喊》2008年第6期的《诗歌:自我的腾挪》;2012年应邀答复英译中国现代诗选《新华夏集》主编明迪书面访谈的《答〈新华夏集〉十问》等。
[4][5][6][30] 胡续冬:《答〈新华夏集〉十问》,载张尔主编《飞地·腾挪与戏谑》,海天出书社,2016年,第21、24页。
[7][25] 胡续冬:《诗歌:自我的腾挪》, 载张尔主编《飞地·腾挪与戏谑》,海天出书社,2016年,第17页。
[8]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出自李白《秋登宣城谢脁北楼》,“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出自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
[9] 严羽著,郭邵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书社,1961年,第26页。
[10] 周济、谭献、冯煦:《介存斋论诗杂著 复堂词话 蒿庵词话》,人民文学出书社,1959年,第7页。
[11][16] [美]理查·罗蒂:《哲学和天然之镜》,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7页,序言第15页。
[12] 胡续冬:《〈2666〉:文学中的文学》,豆瓣读书,日。
[13][14] 胡续冬: 《我期看阅读能带给我“生而为人还不算太蹩脚”的体认》 ,据“将来书单”微信公家号2018年5月2日,登录时间2022年3月17日。
[15] 胡续冬:《我与世界文学:从陌头到案头》,《世界文学》2011年第3期。
[17][26][27][31] 胡续冬:《近十年来的诗歌场域:孤绝的二次方》,载张尔主编《飞地·腾挪与戏谑》,第13、14、15页。
[18] 胡续冬:《做为概念股的“七十年代诗歌”》,臧棣、肖开愚、孙文波编《激情与责任:中国诗歌评论》,人民文学出书社,2002年,第340页。
[19] 《湾湾御姐》的那个英译本见日。
[20] 秦晓宇: 《胡续冬刺点》 ,据“新京报书评周刊”微信公家号2021年9月7日,登录 时间2022年3月17日。
[21] 《明室》有两个简体中文版本,译者都是赵克非,2003年版(文化艺术出书社)的第10章题目间接用了拉丁文原文的“STUDIUM”和“PUNCTUM”,2011年版(中国人民大学出书社)第10章题目的两个拉丁文词汇被译为了“意趣和刺点”。赵毅衡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将“STUDIUM”译为“展面”。罗兰·巴特阐明“STUDIUM”时说,它的意思是“专注于一件事,是对某小我的兴致,是某种一般的精神投进,当然有热情,但不特殊强烈”。不管“STUDIUM”译为展面也好,意趣也好,它都不克不及理解为有趣,而更接近于描述传递信息时某种中规中矩的形态和热度。
[22][23]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修订本),南京大学出书社,2016年,第164、165页。
[24] 姜涛:《有关胡子和他的诗的一些片段》,《中华读书报》2021年9月8日第7版。
[28] [英 ]彼得·沃森:《虚无时代》,高礼杰译,上海译文出书社,2021年,第73页。
[29] 王勤伯:《致敬“小诗人”胡续冬》,拜见体坛+App2021年8月25日,或体坛网日。王勤伯签名的头衔是“体坛周报全媒体驻意大利记者”,一位足球记者向球盲胡续冬致敬,自己就非常有趣。
[32]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前言——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96页。
选自《新诗评论(总第二十五辑)》,北京大学出书社,20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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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衡,1986年1月生于湖北十堰,结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居广州。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北大未名诗歌奖、中国时报文学奖、DJS-诗工具诗歌奖。出书有诗集《圆环清晨》。
题图:2000年兴办“新青年”网站期间的胡续冬
筹谋: Lulu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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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做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