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游戏的都是“朋友”
每个小区附近都会有烤肉摊,小区越是老旧,烤肉摊就越多,几乎无一例外。
这个烤肉摊位于厂区附近,油腻腻的小黄桌子,却搭配着崭新的塑料白椅,就像若干缩水很厉害的水果,被摆放在了十分精致的盘子里。
我们来时还不到 6 点,但桌子已被占去大半,我们选在一个角落坐下,身后的啤酒瓶整整齐齐的被码成一堵墙,近看仿佛一具巨型绿色动物的遗体。
旁边的一桌是几个老汉,彼此开着玩笑,时不时吐出几句经典“陕骂”,陕骂恰如加入了虚拟的感叹号,只是一种语气助词,所以理应特别的大声。骂声中囊括着厂长、总经理、以及各个部门领导的名字,前缀都是统一的“狗日滴”。
老汉们看起来都退休了,现在又喝多了。世界是宽容的,宽容一切不构成实际威胁的人,赐予他们每天喝多的义务,更允许他们在每天的喝多之中,运用曾经在现实中不敢使用的权利。
而对面的一桌是几个年轻人,都把口罩拉在下巴颏处,悉悉索索的说着悄悄话,仿佛一群可爱的小动物在开会。其中一个女孩不时的惊呼“真的吗?是真的吗?“,边说便数次调整口罩的角度。她染着桃红色的指甲,妆容因为天热和口罩的关系而慢慢化掉,像是一张脸上正在浮现着另一张脸。
老板娘姗姗而来,她的屁股偶尔擦着众人的肩膀、脊背,好在是没人在意。
“哦,自己带着酒哦?”老板娘指着我们带着的一个大盒子笑着说。
她没看清,那不是装啤酒的箱子,而是 Xbox One S 的盒子,确切点儿说,那是将要送给老吴的礼物。
迟到
天色渐暗,此时已灯火通明,来吃烤肉的人也越来越多。
旁边的老汉们已经被酒精迅速催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争辩着自己付钱的道理,却没人真的掏出钞票或者手机。另外几个人已经占据了老汉的座位,吼了两声发现没人搭理,就骂骂咧咧的自己收拾桌子,老汉们的烤肉终究没有全部吃完,原先色泽焦黄的牛肉变成了白腻腻的脂肪遗物,凳子下是老汉吐得和脂肪一个颜色的白色浓痰,恶心是当然的,但有些事情,一闭眼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那群年轻人还在坐着,桌子上多了很多啤酒瓶,女孩面色潮红,一边不熟练的吐着烟圈儿,一边将生牛肉色的长裙拉起至膝盖处不停的扇风,贪图瞬间的凉意。我说过了,有些事情,一闭眼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老吴还是没来,他的住所 —— 单人宿舍楼只距离我们 200 米远,但半个小时后却依然没有踪影。老张要了第三杯扎啤,我的第一杯还没喝完,他的脸已经泛起红晕,即使这种扎啤清澈得先能看见自己的脸,然后是杯底的标签,最后才是啤酒的颜色,但老张看上去还是有点喝多了。
“蒙面超人!”一个拿着木棍的孩子,突然指着盒子上的士官长头像说道。
老板娘踢了那孩子一脚,然后就把第三杯扎啤放在了老张面前。
“你这个棍子是干什么用的?“老张突然来了兴趣。
“这不是棍子,这是加特林。”孩子认真的回答到。
“你几岁了,上几年级?”老张有点不依不饶。
“我是蒙面超人,正在消灭坏蛋。“孩子说完竖起加特林,给了老张一梭子。
老张在虚拟世界中迅速阵亡,只能在现实世界端起了酒,他和我碰了碰杯子,然后一口下去。我们都不着急,也不应该着急,领导嘛,迟到很正常,只要来就行,只要答应就行。
老吴总是迟到,从他还是小吴的时候就是如此。
那时我们都是刚进厂的大学生,进行着为期一周的培训。培训漫长且无聊,无非是厂规厂纪的照本宣科,但谁都不敢不参加,不是碍于面子,而是培训活动由人事处牵头。
培训进行到第三天时小吴才参加进来,他像学生一样喊了声:“报告”;老师调侃地说了声:“出去”;他便一下僵在门口不知所措。僵归僵,小吴脸上还带着小心的笑,他当时穿着国际米兰的球衣,仿制的那种,背后还印着黑色的 9 号,一脸油汗。
我们后来才知道,小吴被总务科征去背了两天床板。床板是为新进厂的大学生也就是我们准备的,至于为什么选他一直是个谜。开始时我们并不喜欢小吴,或者说直到现在,无论我还是老张,谁都不敢认真的琢磨这个问题:你真的喜欢小吴吗?
而不喜欢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小吴太能打岔,认真的,主动的,不厌其烦的打岔。比如那时老张在玩 PSP,他就会耿直的问上一句:“这玩意能玩街霸不?”老张抬起头,看他一眼,再把眼光放回屏幕,他依然不依不饶问 —— 他感受不到老张还有周围人群对他的嫌弃。
但开始的嫌弃,后来变成了调侃,调侃使得小吴可以融进任何群体。
有人说,小吴,车间主任让你去一趟,说是要扣你工资啊,小吴就真的去问,然后被车间主任骂没脑子;有人又说,小吴哎,我身体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帮我顶会儿班吧,小吴就真的替他顶班。于是小吴是我们宿舍经常回来最晚的那一个,他洗漱完毕之后,会笑眯眯的拍着老张的肩膀问:“那个东西,给咱玩一下?”
老张敲了敲桌子,然后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吴会轻轻的打开桌子,拿出 PSP,对着老张的背影连说谢谢。
你玩了么?要不要咱一起玩?小吴还会问我。我笑着摇头,然后缓慢而认真的抽烟,证明自己正沉迷于尼古丁的世界,而且内有恶犬,闲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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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
但我们三个最终还是成为了朋友,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和老张需要一个傻头傻脑、大大咧咧的人,无形当中用来衬托自己的精明强悍、心思缜密。就像漂亮女孩的身边总有个丑女结伴而行,朋友这个词汇最难定义,所以最容易说出。
作为朋友的主要活动,就是下班之后去网吧打《CS:GO》,小吴依然是经常迟到的那个,因为他的岗位在车间加班是家常便饭。而且小吴工作的车间是原料车间,离车间八丈远就能闻到那种难以描绘的味道,那是一种衣服没干透隐隐约约散发出的阴湿霉味。
车间门口有一个水管,很多人就在水管处冲脚洗脸或者洗菜洗衣服。公家的水嘛,不用白不用。于是水龙头常年开着从不关闭,流水汇成涓涓细流上面漂浮着肥皂泡,卫生纸和菜叶子,小吴每次就是跳着越过水流然后和我们打招呼:“晚了晚了不好意思,咱现在就走!”
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小吴的 CS 打得极好,尤其是狙击枪的使用,可以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每一发子弹对小吴来说不像是一个点,而是一个扇面,扇面内移动的物体,都会像被苍蝇拍击中那样迅速钉死。而且小吴打 CS 时从不喜形于色,从第三者看来你不知道他现在是输了还是赢着,只有回合结束时小吴才会卸下耳机对着屏幕长舒一口气,屏幕上他的名字高举榜首,我和老张的名字被死死压制。
我们一直和小吴是队友,和厂里同僚的几次比赛也取得了成绩,这进一步加深了我们的友谊,同样打响了小吴的名气。就是从那时起,小吴的名字开始变成了老吴,同事们都说:“老吴知道不?三车间那个,打 CS 太牛皮咧!”
几年之后,小吴提了车间技术员而我变成了副处长,而老张的位置依然十分稳定 —— 企管处普通职员。谁都知道企管处是大处,级别要比车间以及普通处室高上一档,换句话说老张虽是企管处的普通职员,但工资待遇却与我和老吴平起平坐,但不知为什么,老张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找了人事处处长好几次,理由是为什么同一批进厂的大学生都提了,就他没有。
人事处处长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老张说了什么却在厂里传开了:“连小吴都提了,也太不公平了吧,小吴是个大专生好吧,他有个锤子能力啊,他就是个农民!”
与这句恶毒评价一同散开的,还有老张的游戏兴趣,以前组织开黑打《CS:GO》的是他,耳机里吼的最大声的是他,游戏后意犹未尽在微信群里评论的是他,第二天在班车上嘲笑我技术差的还是他。
以前游戏是一坛酒,酿酒的是老张,喝酒的是老张,第一个醉倒的也是老张,而现在老张总会在 CS 里突然发呆,不是照顾儿子去了就是说要接个电话,然后名字突然消失,在第二天才说:“困了,就下线了。”
我和老吴开始还不信,后来在一次家庭聚会中才发现一切都是真的,那天老张拒绝了打游戏的要求,提议看电影,盗版的《异形:普罗米修斯》,刚演到女主自己做剖妇产手术消灭异形的桥段,老张就在“女优亲自发牌”的字幕之中昏昏睡去。
其实内在的原因我隐约能够猜到,结婚生子后他的生活重心就发生了变化,在他老婆剖腹产时,他在医院还丢了台 PSP,后来我和老吴一人掏了一半钱给他买了台新的。
咋变成这样了?被称为“农民”的老吴,倒是浑然不解的在黑暗中幽幽地问我。
农民
农民在我们的语境中不是农民,而是原住民。
工厂 70 年代在此地兴建,此地原属于这里的农民。农民是后来每年啥都不干就可以领走 4000 块钱补贴的人,以及把待业的子女不停地塞进厂里的人,再后来农民是在街机厅喝啤酒接着耍酒疯的人,是把袜子脱下来边抠脚丫子边打台球然后输了不想掏台费的人。
从这点上说,小吴并不是农民,虽然看着像。
就老张不满的事,小吴还找他谈了一次话,但老张应该没给好眼色,他一同拒绝了当时的工作,最终选择了离开厂子。离职之后别人总爱八卦一下老张的为人,小吴的评价是淡淡一笑,然后慢悠悠的说:“笨狗还要扎个狼狗势,农民都不如。”
这句话很奇妙的传到了老张耳朵里,但老张并不计较。老张那时进入了一家私企工作,工资是厂里的两倍,他后来经常回厂,开着新买的白色科罗拉等我和小吴并请我们吃饭,熟人之间有了彼此的把柄,交往起来反而更加相敬如宾,更像“朋友”。
吃饭的地点通常是老张家里,离工厂只有三站路的距离,吃饭之前通常会玩上几把《街霸5》,老张和老吴往往战成平局。那时老张刚买了 PS4,感觉是第一天买第二天就把我和小吴叫到了家里,老吴说“是 Silm 版的吧,我也买了不过是老版的,没你这个新。”
打完《街霸5》便是吃饭,饭菜都是老张媳妇准备的,老张媳妇那时也在车间不过和老吴不是同一个,算起来我和老吴、老张媳妇算是同事,理应有更多共同的话题,但老张媳妇通常不参与我们的活动,也不插嘴我们之间的谈话。
有次聚会特别尽兴,老张提意下楼吃烤肉继续喝酒,当我们在烤肉摊坐定时,发现老张媳妇一个人领着两大包垃圾。垃圾太重了,老张媳妇只能一点点挪动,最后终于倒完了,她还冲着暮色重重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
我和小吴都说:“你媳妇真不错。“
老张浅浅的喝酒,笑着回答:”是不错,是不错。“
最终,我们之间的纠葛都集中在老张的媳妇身上。而之前提到的那台 Xbox One S,也是解决问题的道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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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
吃烤肉的人越来越多,凳子开始越来越不够用,一个小伙盯着老张绛红的脸庞怯生生问“有人么”,老张没好气的回答“有人捏!”。凳子上的 Xbox One S 盒子被灯光熏成昏黄色,劳拉、士官长、马科斯的脸色也一片黯淡,仿佛严重的营养不良。
老张让我打电话给老吴,他实在有点儿等不及了。电话那边机器轰鸣,老吴喊着说话,话语刺激着我的耳毛,耳朵里起浪一般一阵阵的热烘烘:
“车间突然让加班呢,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要不你们过来或者明天再说。喝酒?上班不让喝酒嘛,挂了挂了啊。”
老吴的话老张也听见了,他就伏在我的手机旁,我提意要不算了等周末把老吴请到家里再说。说完就有些后悔,我知道老张拉不下这个面子,特别是在媳妇面前向老吴示弱,老张绝对不会这么做。
老张媳妇叫刘丽华,我不愿意以小刘称呼。因为全名意味着庄重、正式,还有莫名的崇拜在里头。不过刘丽华长得不算美,脸上有几朵淡褐色的雀斑外加轻微的龅牙,但她却拥有一对上挑的双眼皮,一个洁白圆润的下巴,戴上口罩又是另一番风味。
刘丽华平时爱穿工衣,下班时最多下身换条长裙,她总会在走出车间的那一刻将工帽摘下,然后是瀑布般的黑色长发倾泻而出。这个动作每个青年女工都会做,甚至有人还故意甩头,但刘丽华从来不甩头,她只是将工帽小心翼翼的叠好,然后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正如每个青年女工在上班车时,会故意显摆自己洁白丰盈的长腿,但只有刘丽华不会露出丝袜上的破洞,脖子上的金项链也不会像其他女工的那样迫不及待的蹦出。
于是每当刘丽华慢慢走过,所有的男性都会不自觉的调整身形,静止在自以为最帅的那个姿势,然后叫声“刘丽华,下班了啊”。等她露出轻微的龅牙,冲你微笑点头。
就是这个刘丽华最后成了老张的媳妇,给老张带来了一个同样洁白细腻的儿子,也是这个刘丽华在养育孩子 5 年的时光里拥有了自考文凭,还考取了会计资格证书。这一切老张完全不知道,直到刘丽华拿出文凭,提出让他去找找老吴,因为刘丽华想要到三车间当会计,厂里说只要车间主任同意了,我们就没问题。
很不幸,车间主任就是老吴。这个要求老张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刘丽华从来没给他提过什么要求,这是头一次。
有次微醺之后老张说“你觉不觉得我媳妇很可怕?很陌生?”
我笑着说那可是你媳妇,你孩子他妈,可怕也好,陌生也罢,只有你自己知道。
送礼
老吴提技术员的时候我就说他像车间主任,老吴现在当上车间主任了,看上去比主任还主任。
见到老吴的时候,他穿着蓝色的速干 T 恤,蓝色的工裤,蓝色的运动鞋,发型像原来一样乱糟糟的,或者说压根就没发型。老吴把我们领进他的办公室后,给我们一人接了一杯水,他拍着老张的肩膀然后笑着冲我说:“一看就没少喝啊,又遇见啥喜事了?”
老张想要接过话头,结果电话响了起来,老吴嗯嗯了几声,然后放下电话抱怨“忙的忙死,闲的闲死”就出去了。老吴的桌上摆满了工艺流程表,我翻了一下发现看不太懂,在表格的最底下我竟发现了一台 Switch,机器旧兮兮的一看就玩了很久,也没刻意的爱护。
我琢磨着打开机器,玩起了一个十分陌生的游戏。老张没这个心情他有些焦急的张望着门外,又拿起一叠报纸翻了一下,发现看不进去就当扇子扇起了风。
我认为送礼这事就像偷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我为偷情之人壮胆的任务,也在老吴返回办公室的那一刻顺利结束。我十分知趣的说要上厕所,并拿走了 Switch,老吴叮嘱我说“别掉厕所了啊!”,然后合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无意偷听谈话内容,反正谈话的目的我早就知道,但老吴的嗓门太大,话语十分固执的灌入我的耳朵,奇怪的是老吴的话语根本不成句子,全是感叹词,而且一声比一声高,仿佛被某种动物咬住了胳膊,半天挣脱不得:“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就这……就这……就这?”
那台 Xbox One S 老吴没收,孤零零的被老张塞到我的手里,老张嘱咐我千万不要拆开包装,没准儿以后还有用处。
后来的两个礼拜之内,老张请老吴吃了三次饭,不过老张没邀请我,我想是他故意这么做,再说我也没有出席的理由。再后来刘丽华顺利地当上了会计,老张不再称呼老吴为老吴,而是随着刘丽华叫老吴“吴主任”。
时光荏苒,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目前我和老张、吴主任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比如我们会很文明的在朋友圈相互留言点赞。毕竟,真诚的相互利用,可能比虚情假意的相互尊敬要好。再说,我们都爱玩游戏,玩游戏的都是朋友。只不过“朋友”一词,也许早已不是当初的味道。
(编注:文中的“我”实际上为作者的采访对象“老李”,考虑到涉及的人物太多影响阅读体验,润色后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转述。“老吴”“老张”和“刘丽华”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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